春事

短篇小說

作者:袁毅

吃罷午飯,田娃照例蹲在壓井前刷洗碗筷。

刷鍋洗碗向來都是閨女家幹的活,田娃上無姐姐下無妹妹,隻有一個比自己小四歲的弟弟,平日裏母親把他當閨女使。田娃的父母和莊裏大多數的大人一樣都在窯廠裏幫工。窯廠是隊裏的,田娃的父親是會計,整天守著一把算盤劈劈啪啪撥拉著;娘是拉坯工,就是將脫坯機切割出來的一塊塊磚坯搬到板車上,拉到指定的地點碼起來,等著涼幹後往窯洞裏送。這些年蓋房子的越來越多,磚塊的需求量大,磚就總燒個不停。一年裏,除了寒冬臘月或是農忙時節,站在村口向南湖裏望,遠遠就能望見高大的煙囪頂上冒著的黑煙。田娃家的活不少,除了洗衣做飯、刷鍋洗碗,還有圈裏的豬要喂。燒窯的日子裏,娘每天都得起大早,先喂豬,後做飯,待到爹娘吃了早飯去窯上了,剩下的活就交給田娃了。田娃不喜歡刷鍋洗碗,因為莊裏的夥伴們常以此戲弄他,時間長了,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個兒沒出息。男孩子家是該做大事的。但田娃還不知道“大事”具體指的是什麼事,也許就是除了洗衣做飯、刷鍋洗碗之外的事吧。田娃覺得父親似乎就是做大事的。從小到大田娃從未見過父親下廚房,更別提刷鍋洗碗了。父親早年裏販糧食,後又養豬,哪一樣不是開了莊裏的先河?就拿現在來說吧,別人都是靠出賣體力在窯上掙錢,而父親就不一樣,每天撥弄撥弄算盤珠子就掙錢了。說歸說,誰讓娘沒給自己生個姐姐或是妹妹呢?若是自己有一個姐姐或是妹妹,娘於情於理也不會讓自己刷鍋洗碗的。這樣一想,田娃就有些討厭弟弟,心裏埋怨弟弟不是女娃子,也就懶得搭理他。

田娃蹲在井邊低頭刷碗的時候,有莊裏的大媽或是大嬸從門口過,衝他說,田娃,刷碗呢?你娘養你真是享福了,比姑娘家還勤快。田娃“嗯”了一聲後就低下頭不再言語。他不喜歡別人老是將他和姑娘們放在一塊兒比較。有三五個男孩子相互推搡著打門口過,衝院裏喊,田娃,上學去啦!哈哈哈!他們明知道田娃要刷了鍋碗以後才去學校的,卻有意喊這麼一嗓子,笑上一陣。田娃低頭刷洗自己的,瞅都不瞅他們一眼,臉卻紅了。有姑娘家從門前過,望望田娃嘻嘻笑著,捂著嘴過去了,田娃的臉上又一陣熱似一陣。再刷碗的時候,田娃就將院門掩上。他家的院門是鋼管焊成的雙扇門,上半扇門用豎鋼筋隔成一欄一欄的,下半扇用鐵皮蒙得嚴嚴實實。院門掩上後田娃再蹲在那兒,路過的人誰也看不見他了。

井邊的一棵瘦小的棗樹正吐露著新綠,一枚枚葉片從枝椏間探出了頭。棗樹下是一塊篩口大小的空地,前些日子娘在地裏埋了幾顆蒜頭。田娃每天刷碗的時候都順手舀上幾瓢水潑進去,現在蒜苗子已長到了小半尺高。刷了鍋碗,鎖了大門,田娃就該去上學了。學校離家有七八裏路,步行要好一會兒。莊裏的孩子們上學都是三個一群五個一夥的,吃過飯,碗一丟,就跑出門了,惟獨田娃每天都是一個人去上學。從莊裏趕到學校要走一條很寬的土路,土路兩邊都是高大的楊樹,楊樹下的麥田邊上是一條長長的灌溉的溝渠。往上看,楊樹杈上有鳥窩。春天一來,樹梢上成天穿梭的都是嘰嘰喳喳的各種飛鳥,忙著搭窩、產蛋、孵小鳥。往下瞧,水渠裏有魚、有蝦、有泥鰍。這個時節鳥雀們雖已歸了窩,但鳥窩裏都還是空的,既無鳥蛋也無幼鳥,尚未到掏鳥窩的時候。孩子們便把目光投向溝渠裏。秋天,溝渠裏的水就很少了;春天來了,幾場雨水一下,水裏的生命就蘇醒了,泥鰍、鯽魚、龍蝦、螃蟹,都在清澈透亮的水裏遊的遊,爬的爬,歇的歇。有膽大的孩子不顧水涼,脫了鞋襪下到水裏摸魚捉蝦,然後將魚裝進盛了水的塑料袋裏,將蟹爪蝦爪用麻繩係著提著玩。這時候田娃趕過來了。有孩子衝他喊,田娃,快來捉魚啊!你怎麼才來!又在家刷鍋了吧?岸上圍觀的孩子們跟著起哄,“哈哈”笑著。田娃不搭理他們,也不參與他們的事情,快步閃過他們向學校走去。

吃了飯後,弟弟悄悄將碗筷送到灶台上,就追攆別的孩子去了。弟弟上學從不和田娃一道,他知道哥哥不喜歡他,有時還莫名其妙地嗬斥他。別人下水捉魚蝦的時候,弟弟就蹲在路邊看,一邊看,一邊指指點點,眼神裏顯出羨慕。一個叫胖墩的孩子正將褲腿、衣袖擼得高高的站在水裏摸魚,摸著一條就往路心裏扔一條,岸上的孩子誰撿到就是誰的。弟弟在路邊伸著腦袋守了老半天,見一條泥鰍被扔了上來,他一下子撲了上去,將泥鰍整個壓在身下。正當他將泥鰍抓進手心高興不已的時候,一個孩子從身後一伸手,把泥鰍打掉進了路邊的草叢裏了。就在弟弟貓下腰扒開草找尋的時候,泥鰍已骨碌碌地滑進了水裏。弟弟頓時站在水渠邊上“嗚嗚”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罵那個打掉他泥鰍的孩子。那孩子先是得意洋洋的笑著,一聽弟弟在罵他,馬上幾步走上前,指著弟弟的鼻子吼叫,你再罵!再罵看我怎麼揍你!弟弟不敢再罵了,卻依舊哭著,嚷著,我的泥鰍,我的泥鰍!胖墩像是被弟弟哭煩了,站在水裏叉著腰衝著弟弟吼,誰說泥鰍是你的?是我捉的,有本事你讓你哥來給你捉。弟弟不哭了,但抽噎聲還沒有停下來。胖墩很滿意,說,這不就行了,我再給你捉一條,不過你得回答我一個問題。弟弟點點頭。胖墩問,你說,你哥田娃是不是個女娃子?弟弟說不是。胖墩說,我讓你說是!弟弟仍說我哥是男娃子。胖墩又問,你說你哥是男娃子怎麼天天幹女娃子的事?還有,你哥怎麼從來不給你捉泥鰍?弟弟不言語了。胖墩笑了笑說,現在你隻要對我喊三聲,“田娃是個女娃子”,我就給你捉一條天大泥鰍,好不好?弟弟想了想,硬著頭皮喊了三聲“田娃是個女娃子”,水裏岸上的孩子們都哈哈哈地大笑起來。胖墩洗了洗手腳上了岸,並沒有給弟弟再捉泥鰍。弟弟“嗚嗚”又哭了,一把上去拽住他的褂子說,你騙人,你給我泥鰍。胖墩一揚手將弟弟推倒在地上,說,滾一邊去,你哥是個丫頭,我看你也是丫頭!弟弟坐在地上哭,眼睜睜地看著一夥孩子提著手裏的魚、龍蝦、泥鰍,嘻嘻哈哈跑了。遠遠地田娃過來了,弟弟扭頭望著哥哥哭得更凶了,他隻哭卻並不喊哥哥。田娃上前一把將弟弟從地上提溜起來,說咋了?弟弟哭著說,胖墩讓我喊你是女娃子,喊了就給我捉泥鰍,他們合夥欺負我。田娃一聽就火了,但他沒有攆上去找胖墩算賬,而是將火氣撒到了弟弟身上,衝著他大吼,誰讓你跟他們一塊兒玩了!田娃一把拉過弟弟,衝著屁股上就是兩巴掌,讓你還跟他們玩兒!讓你不聽話。打完弟弟後,田娃賭氣向學校走去,任弟弟在身後哭得豬嚎一樣也不回頭。田娃的眼裏閃動著淚光。

田娃不敢去找胖墩那夥孩子算賬,是覺得自己有把柄握在他們手裏,這個把柄就是刷鍋洗碗。他想,若是自己和那幫孩子翻了臉,那些孩子準會從此抓住自己的把柄不放,到處吆喝,到那時自己該怎麼辦呢?田娃想,也許那些孩子喊一陣子覺得不新鮮了,就會漸漸忘了。田娃所謂的“把柄”就是自己每天刷鍋洗碗的事。田娃又想出了新的主意,再洗碗的時候,手就麻利了許多,嘩啦啦,攪得鍋裏盆裏漂著油漬的水濺得自己一胳膊一臉。弟弟吃飯肉得很,田娃就一邊催促著、訓斥著,趕緊吃,磨磨唧唧像隻貓!弟弟不敢言語,一個勁地低頭扒拉飯。田娃大概隻有在訓斥弟弟的時候,才能找到一點兒優越感和成就感。田娃的目的很單純,就是想早點兒把鍋碗刷了去學校。他想,要是自己去得早了,可能那幫討人嫌的壞小子就不會再嘲弄自己了。田娃同時又給弟弟定了個規矩:不許再跟那些壞小子玩。弟弟不敢違抗,點了點頭。

今天是星期天,不用上課,吃過午飯弟弟就跟著爹娘到窯上去玩兒了,田娃的碗就洗得慢騰騰的,顯得情緒低落的樣子。往日的星期天都是田娃最開心的時候。田娃不喜歡和莊裏的孩子玩兒,就一個人待在家裏寫作業,作業寫完了就看課外書。田娃的課外書都是父親從縣城裏的書店給他買的,有好幾本,田娃最喜歡的就是那本《唐詩一千首》。田娃喜歡背唐詩,很多首都已經背下來了。田娃有時也會把《唐詩一千首》帶到學校去,班裏有不少同學向他借,包括雲霞。雲霞也喜歡唐詩,就借了田娃的《唐詩一千首》帶回家,選一部分抄在綠殼的筆記本上,很快就把書還給了田娃。後來,借書的同學越來越多,田娃怕書弄丟了,就不敢再往學校帶了。一隻黑毛狗頂開門縫鑽了進來,鼻尖子貼著地麵鬼頭鬼腦地四下嗅著。田娃認識這條狗,是大伯家的,整天像個遊手好閑的懶漢,四處尋吃的。田娃今天沒有給它好氣,一麵撿起一塊坷垃向狗砸去,一麵喝道,滾遠點兒!黑狗像是被田娃反常的舉動嚇了一跳,呼啦一轉身順著門縫又衝了出去,嘴裏“汪汪”叫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