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聽得人叫開門,賽玉已知是趙婆聲音,令守淨開門。趙婆走入來,哈哈的笑道:“大娘子,住持爺,你兩個雙賀喜也。”鍾守淨道:“多謝幹娘作成。”黎賽玉不覺麵皮通紅,低著頭翻書不應。趙婆道:“大娘子許大年紀,還害羞哩。這個何妨?齋僧布施,倒有大功德的。”鍾守淨道:“幹娘休要取笑。可吃些早飯麼?”趙婆道:“早飯不用了,大娘子可作急回家,免被傍人瞧破。”鍾守淨令行童拿鑰匙到後邊小房裏,叫那長兒來講話。行童開了門叫長兒時,兀自□□酣睡不醒。行童將手搖了幾搖,長兒方才醒來。一頭伸著腰,口裏還道:“好酒,好酒。”行童笑道:“好酒再吃一杯。”長兒起來,睜眼看時,吃了一驚:“我怎的吃醉了,卻在這裏宿了一夜?娘知道決要打哩。”呆瞪瞪立著。行童道:“不要慌,且隨我來,鍾老爺喚你講話。”
長兒跟著行童到小間裏來,隻見趙婆同娘、鍾和尚三個坐在那裏。長兒失驚問道:“娘怎地昨夜不回家去?”黎賽玉罵道:“蠢才,你怎的貪這口黃湯,吃得濫醉?虧了住持爺著人扶你進房裏睡了。這等長夜,尚兀自不醒,若不著人叫你時,明日也睡得去哩。昨日夜間鍾住持做焰口道場,累趙媽媽在此陪伴一夜,不然教我獨自黑魆魆怎地回去?”長兒立在側邊,不敢做聲。趙婆笑道:“大娘子罵他怎的,我和你左右是念佛看道場耍子,便等他睡睡何妨。隻索打點回去,不消絮聒了。”講罷,斜著眼看著長兒,把眼一瞅,即起身走出閣子外。長兒會意,即隨出門外來。趙婆衣袖裏摸出個紙包兒遞與長兒,輕輕的道:“鍾住持講你老實至誠,日後有抬舉你處。因見你衣裳襤褸,與這三錢銀子做件襖子穿。回家去大官人問時,隻隨著娘的口講便了。”長兒接了銀包,口中不講,心下思量道:“這鍾住持為甚的昨日灌我醉了,今日又有銀子與我?必有緣故。該不與娘有甚麼不伶俐的勾當麼?且收他銀子,再做道理。”答應道:“我理會得。”二人複身到閣子來。桌上又擺下點心茶果,因恐賽玉臉紅,不敢用酒,鍾守淨陪著趙婆、黎賽玉同坐吃茶,長兒也吃些點心。黎賽玉即起身辭謝鍾守淨告回,守淨欲留不敢留,欲別不忍別,一步步掩淚送出閣子門外。黎賽玉亦有留戀之情,因礙長兒在前,勉強忍淚道:“請住持爺自便,不勞送了。”鍾守淨怕人看破,隻得包著兩眼珠淚回步,怏怏而別。有詩為證:
情投愛篤兩留連,頃刻分離意黯然。
鬱結相思多少恨,低頭含淚間無言。
黎賽玉同趙婆、長兒徑出後門,悄悄穿小巷而回,卻值沈全坐在門首,看見渾家回來,進得門即問道:“昨日念佛,怎的晚上不回,直念到今日這時候才來?少年女眷被人談論,成何體麵?”黎賽玉笑道:“昨晚道場圓滿,正要回來,女眾們都勸我道:‘千難萬難出來一次,夜間鍾法上放焰口超度眾生,極有功德,怎的不看看去?’因此在寺裏念了這一夜佛。卻有甚事談論?”趙婆接口道:“談論他娘的鳥!寺裏多少妙年女伴,在那裏做會看道場,偏你有人談論?終不成我老身也在那裏打和尚?大娘子不要理他。我曉得你熬了這一夜,精神困倦,且去睡睡兒,不要淘氣。”沈全聽罷,嗬嗬大笑,自走出街上閑耍去了。黎賽玉送趙婆到門首,自去房裏尋睡。
這趙婆別了賽玉,複轉身取路,又到妙相寺鍾守淨禪房裏來,隻見鍾守淨坐在禪椅上打瞌睡。但見:
四體渾無力,昏昏常似夢中;麵上失了神,處處可為臥榻。腰酸腿軟,低著頭微露眼睛;骨痛筋麻,開半口斜流津唾。鼾聲不作,原來睡思正濃;兩手低垂,無奈精神疲倦。趙婆走近前,悄悄道:“住持爺,好睡也。”鍾守淨驚醒,開眼看時,卻是趙婆,忙起身聲喏道:“言謝幹娘費心無息可報。”趙婆笑道:“老身此計,果然百發百中。住持爺怎地謝我?”鍾守淨道:“感承幹娘妙計,小僧自當重謝。但夜來好事將成,誰料又成畫餅,空費了幹娘一片心機。”趙婆道:“怎地講來?沈娘子在你房中一夜,不知受了多少摩弄。和尚們手段,老身平素知道的。咦,住持爺,你好受用,卻又來講鬼話了。”守淨道:“幹娘跟前,小僧焉敢調謊。昨晚幹娘去後,小僧徑入閣中,那些溫存風臉不必講得,直至烏江自刎,方得玉人回心,將我抱住。那一時,小僧的魄靈不知飛在何處去了。”趙婆笑道:“妙嗬,後來怎地作樂?”守淨歎口氣道:“不要講起,有何樂處!剛剛上床,誰期平地風波,那人突然肚中作痛,麵青唇紫,十分危迫。小僧服事,慌了一夜,不得著枕,直至天明方才平複。意欲求歡,那人講行甚麼經,決意不允。小僧無奈,隻得罷了。你道晦鳥氣麼?隨後幹娘已到。小僧這會子覺賤體不快,莫非舊病又發作了。”趙婆搖頭道:“不信,不信。貓兒見腥,無有不吞。我為住持爺用盡了機神,千難萬難勾搭得他到這裏,怎麼就輕輕地放過了?老身隻要你事成,不是那蒼蠅見血的饞眼。謝與不謝,出乎住持一點本心,為何將這隔靴撓癢的話來班門弄斧?”鍾守淨氣得滿麵通紅道:“幹娘講這話,教我有屈難伸。委實和那人不曾沾身,如一字虛謊,小僧落拔舌地獄,萬劫不得超生。”趙婆笑道:“阿彌陀佛,何必立這樣香。隻是住持爺忒也軟弱,你兩手又不是瘋癱的,他的又不是鐵皮包著的,為何不曾到手?我想那沈娘子是一個人尖兒,他到此地步,無可解救,故假妝病發脫身而去。咳咳,正是鼇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可惜這個好機會錯過了,下次怎生能夠?”
守淨聽了,懊恨無及,跳起身歎道:“罷罷罷,留此性命何用!”對柱上一頭撞去。趙婆兩手扯住,勸道:“住持爺怎地這等性急?啊呀,頭皮也撞破了,什麼要緊!”守淨道:“玉人已去,後會難期,恁的福薄,不如死休。”趙婆道:“一宿姻緣,皆是前生注定,不可性急。慢就是快。適才老身自是取笑,怎麼住持爺就認起真來?俗言道:‘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洗腳水。’隨你賣殺乖,也出不得我老娘手裏。住持不必心焦。”鍾守淨回嗔作喜道:“若得幹娘如此,小僧感恩不盡。但那人乖覺,不肯複上鉤來了,如之奈何?”趙婆道:“不難。雲裏千條路,雲外路無數。除了死法。另有活法。憑著我老身一張口,管教他複上釣魚鉤。隻是一件,住持爺惜不得破費,方能好事回成。”守淨道:“錢財小僧盡有,恁憑幹娘調度。”趙婆道:“可有甚麼首飾麼?”守淨道:“有,有。目今打得一枚金簪,做就數件襖子,要送與老母的。幹娘要用,任從拿去。”趙婆道:“我若自用,就是起發你了,我如何要?這簪子自有用處。”守淨歡喜無限,忙取簪子,送與趙婆道:“感幹娘厚恩,決不忘報。”趙婆指著金簪道:“這一件東西,又是一個冰人了。住持爺寬心安睡,耳聽好消息。”講罷,作別而去。
再說黎賽玉直睡至午後方起,做著針指,心裏暗想:“這鍾和尚溫柔布靦腆,十分情愛,便與他往來,諒不負心。”自此以後。眠思夢想,隻是念著鍾和尚。隔了數日,忽見趙婆來到,賽玉迎進軒子裏坐下,叫長兒廚下燒茶。趙婆道:“大官兒何處去了?”賽玉道:“不過在外廂閑耍。”趙婆附耳道:“鍾住持念大娘子情意,甚是感激,浼老身特來作謝。”賽玉笑道:“謝媽媽作成,幾乎露出醜來。羞答答還講他怎的。”趙婆也笑道:“和尚房裏睡了一夜,醜也醜不去了。委實那夜怎地行事,可與我講。”賽玉道:“小鍾畢竟對媽媽講來。何必問我。”趙婆道:“不要提起。那膿包一味的長籲短歎,怨恨啼哭,我那裏有氣力問他,特來問你。”賽玉道:“那晚媽媽進去久了,我正等得不耐煩,忽見壁門裏小鍾鑽將出來,將我摟住,被我變起臉來,一頓搶白,抵死不從。媽媽,你道天下有這樣不要性命的呆和尚,襪統中抽出一把利刀,就欲自刎,驚得我魂不附體,將刀奪了。他反把我抱住,苦死胡纏。此時無計可施,幸得救星又到。”趙婆道:“敢是有人衝破了?”賽玉道:“不是人來,卻是我的病來,一時間經水大至,幸得全璧而返。”趙婆笑道:“真人麵前講假話。如今鍾和尚還俗了,習成一樣手藝,做了染博士。”賽玉道:“為何做了染博士?”趙婆道:“他不做染匠,何故指手都是紅的?”引得賽玉嘻嘻大笑。
趙婆袖中取出簪兒送與賽玉道:“這根簪子樣範好麼?大娘子是識貨的,可值幾換?”賽玉看了道:“真是赤金,樣式更好,多分也要十倍之價。”趙婆道:“好眼睛,估得不差。大娘子用得著,買了罷。”賽玉道:“阿彌陀佛,那有家計買這般首飾,除非將我身子去賣。”趙婆大笑起來道:“我自說要。這是你心上人浼我送來的,可收了戴在髻子上,也顯他一團美情。”賽玉推辭不受。趙婆道:“金扇、梳子也都收了,何必假惺惺?大娘子以後倒不須恁的做作。”賽玉收了,笑道:“鍾住持有甚麼話講?”趙婆道:“要知心腹事,盡在不言中。大娘子是個聰明的人,何必細講?”賽玉道:“媽媽跟前,焉敢賣乖。他既有我情,我豈無他意?目今十九日是我外祖壽誕,我打發蛇瘟去賀壽,喜得路遠,次日方回,那夜可教小鍾來我家相會。”趙婆道:“娘子若肯如此,一生受用不盡,切莫失約誤事。”賽玉道:“一言既出,豈有變更。”留住趙婆吃飯,相別而去。
趙婆入寺,將此話覆知鍾守淨。守淨聽了抓耳撓頭,喜得發瘋,晝夜懸懸盼望佳期。央趙婆探聽消息,果然沈全被妻子攛掇,十九日早上整備盒禮,出城賀壽去了。趙婆預先兩下照會定了。當晚鍾守淨對行童來真講知此事,分付:“如此伺候。不可泄漏風聲。日後有抬舉你處。”來真應諾。至更盡,守淨頭戴一頂紗巾,身穿一領石青綺羅道袍,悄悄出了後門,徑到沈全家裏來。輕輕將門彈了三下,賽玉親自開門迎進,兩個敘禮攜手,同入軒子內坐定。賽玉謝道:“蒙惠厚禮,何以克當。”守淨道:“些須薄禮,聊表寸心。自從娘子相別,自分後會無期,何幸今宵燈下重逢,恍惚還疑是夢。”賽玉道:“感住持不嫌醜陋,過蒙鍺愛,但恐恩情一時容易,久處為難。向後不忘今日,妾身死而無怨。”守淨雙膝跪下,對燈立誓道:“燃燈佛祖、護法韋駝爺爺作證,弟子守淨若負了沈娘深思,異日必死於刀劍水火之下。”賽玉扶起道:“奴自戲言,兄何設此大誓。”隻見長兒走出來,對娘輕輕講了幾句,賽玉就請守淨登樓,二人對席促膝而坐。賽玉露纖纖玉指,舉起杯兒來,將衫袖拂拭潔淨,滿斟佳醞,敬與守淨。守淨接了,放在桌上,另取杯篩酒回敬賽玉。賽玉接酒,一飲而盡。守淨停杯不飲,賽玉道:“哥哥為何不飲?”守淨道:“小弟自幼出家,葷酒未曾破戒。”賽玉笑道:“葷且莫破,這談酒便酌一杯何妨?”守淨堅辭不飲,賽玉令長兒烹茶相款。二人細談往事,歡笑不勝。賽玉自斟自酌,吃了十數杯,漸漸臉暈桃花,分外風情可愛。有詩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