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桂姐遺腹誕佳兒 長老借宿擒怪物(1 / 3)

第十三回 桂姐遺腹誕佳兒 長老借宿擒怪物

詩曰:

一紙丹書下九天,忽聞司馬已歸仙。

魂隨鶴駕升彤闕,子得麟胎繼大賢。

變幻妖狐迷秀士,英雄僧俠救青年。

從茲意氣相投合,白石樓前穩坐禪。

話說陳阿保夢入水府正法明王殿中,十分恐怖。明王今判官查看簿籍,阿保罪犯天條,舉筆書十六字於其臉上,雲:“福善禍淫,神目如電。寶歸二春,祿終一練。”寫畢,令判官讀與阿保聽了,喝教趕出去。那赤臉使者,將阿保提起來隔牆一撩,阿保大叫一聲,忽然驚覺,天已大曉。暗詳夢中境界,悶悶不樂。起來梳洗,吃了早飯,複將裹肚藏貯銀子拴係腰下,徑往姐夫巴富家內來。巴富留住吃午飯,阿保把夢裏言語細細告訴。巴富心下暗付:這狗呆常是調謊,不要理他。但答道:“朝廷賞銀不容易得,是你天大的造化。可作速娶房妻室,做些務實生理,不可浪費了。”阿保應諾,作別出門。

一路閑蕩,信步行至玉華觀前,見一人引相招,近前聲喏,乃是本觀道士杜子虛,與阿保有親,原是表叔侄之稱。杜子虛道:“賢侄許久不麵。近聞你大是得彩,愚叔正要來作賀。”阿保道:“惶恐,有甚喜可賀?”杜子虛邀入觀中後房飲酒。二人開懷談笑,漸漸醉了。杜子虛道:“賢任出首林和尚,得了若幹銀兩,好福氣也。”阿保歎氣道:“小侄為這樁事,受盡了醃臢閑氣。昨日方得賞銀入手,又止得三分之一,害得我通宵不睡。”即將夜間之夢,備細又告訴杜子虛。子虛道:“此是春夢,有何靈應?不必介懷。且與你說正經話。如今升元閣前有一土妓,十分標致,我今作東,送賢侄往彼處一樂何如?”阿保笑道:“尊叔是出家人。怎講這嫖妓的話?”杜子虛道:“你怎知我們傳授,朝廷設立教坊,正為著我等。比如俗家。他自有夫妻取樂,我道士們豈無室家之願?沒處泄火,嫖妓取樂,乃我等分內事,當官講得的。故和尚喚做光頭,道家名為嫖頭。”阿保大笑道:“這話兒小侄平素未曾聞得。”杜子虛道:“此話是我道家秘訣,你怎麼知道。嫖頭二字,有個來曆。假如和尚光著頭去嫖,被鴇兒識破,連了光棍手,打詐得頭扁方休。我們道家去嫖,任從妝飾。頭上戴一頂儒巾,就是相公。換了一個大帽,即稱員外。誰敢攔阻?故叫做嫖頭。又有一個別號,和尚加了二字,叫做‘色中餓鬼’,道士添上二字,名為‘花裏魔王’。”阿保道:“色中餓鬼,是誚和尚無妻,見了女人如餓鬼一般。道家花裏魔王,這是怎地講?”杜子虛道:“我等道士看經打醮,辛苦了一晝夜,不過賺得三五錢襯儀,若去嫖耍,不夠一宿,故竭力奉承那妓者。年壯的精元充足,力量可以通宵;年老的根本空虛,須服那固元丹、蝦須丸、澀精散、百戰膏,助壯元陽,鏖戰不泄。因此妓女們見了我道家,個個魂銷,人人膽怯,稱為花裏魔王。”阿保道:“據老叔所言,做和尚不如做道士,但道士貧富不同,富足的方有錢嫖耍,貧苦的那話兒怎生發泄?”杜子虛嗬嗬笑道:“俺們窮的道土,另開一條後路。不怕你笑話,我當初進觀時,年方一十二歲,先師愛如珍寶,與我同榻而睡。一日先師醉了,將我摟定親嘴,幹起後庭花來。怎當這老殺才玉莖雄偉,我一時啼哭,先師忙解道:‘這是我道教源流,代代相傳的。若要出家做道士,縱使鑽入地裂中去,也是避不過的。太上老君是我道家之祖,在母腹七十餘年,方得降生。這老頭兒金皮鐵骨,精氣充滿,善於采陰補陽,百戰百勝。後過函穀關,見關吏尹喜,豐姿可愛,與之留戀,傳他方術修煉,竟成白日飛升。幾道家和婦人交媾為伏陰,與童子淫狎為朝陽,實係老祖流傳到今,人人如此。’愚叔隻得忍受。這喚做道教旁門,富足的徑進正門,不入旁門了。”

阿保聽了這話,引動心猿意馬,笑道:“小侄已醉了,天色又晚了,適才老叔所言的妙人,乘此時去看一看何如?”杜子虛道:“相陪同往。但賢侄這般妝束,不是那嫖客的行徑,待我打點嫖具,方好去得。”道士頭上戴一頂撮頂羅巾,身穿一領霞色潞綢道袍。陳阿保頭戴大頂帽子,身穿橘綠囗絲旋褶,一樣換了鞋襪,令道童阿巧帶了拜匣,同出觀門,取路往升無間來。一路分付阿巧道:“汝到彼處,不可露出道士腳色。稱我為相公,陳大叔為大官兒,凡事要幫襯。”阿巧領諾。到了升元閣前,轉入小巷,進了一座牆門。踅過竹屏,方是妓館。門前掛著斑竹簾兒。二人進客座內坐了,咳嗽未畢,屏風後轉出一人,怎生打扮?但見:頭撮低眉尖帽,身繃狹領小衫,酒肴買辦捷無邊,燒火掇湯最慣。

嫖客呼名高應,指頭這口輕言。夜闌席罷洗殘盤,歸縮行中好漢。

那湯保站在街下問:“二位爺從何處來?”巧兒道:“我家大相公和大官兒,特來拜你家姐姐,怎不出來迎接?”保兒慌忙磕頭,陳阿保也要跪下答禮,杜子虛忙把手扯住道:“生受你了,姐姐可在家麼?”保幾道:“姑姐昨晚接了一位山東氈貨客人,蒿惱得不耐煩,方才出門去了。故此貪睡未起。”阿保拍手笑道:“這又是個花裏魔王了,不顯你道家手段。”阿巧連忙丟眼色,方才住口。杜子虛道:“姐姐青春多少?排行尊字?精何技藝?”保兒道:“姑姐新年二十二歲,行居第一,小名媚春。琴棋書畫,無有不通。村夫俗子,等閑不得一見。”杜子虛道:“久聞大名,特來相訪,煩你轉言求見。”

保兒進去不多時,媚春出來,果然生得風流窈窕,如弱柳臨風。敘禮遜坐畢,杜子虛道:“久仰大雅,夢懷渴想。今睹芳容,夙緣有幸。”媚春道:“承過愛了。請問相公高姓尊字,何處下帷?”杜子虛道:“小道姓杜,賤字伯實,敝館寓玉華觀中。”媚春笑道:“相公儒者,怎稱為小道?”杜子虛改口道:“小弟久在觀中,最愛的是《黃庭》、《道德》諸經,朝夕講誦,深得道家旨趣。久奉三清,故此儒名道行,所謂有道之士是也。”媚春道:“相公既讀孔孟之書,宜尊聖賢之教。那道士們,極其勢利的,口誦《黃庭》,心如黑炭。相公輕儒習道,是棄美玉而抱頑石矣。取笑,取笑。”杜子虛道:“從來三教一家,這也無妨。況近來儒者,俱尚子書,小弟亦趨時而已。”媚春又問:“員外高姓尊字?”阿保道:“小子姓陳名阿——”杜子虛忙將腳踢,阿保就住了口。媚春道:“陳員外尊諱是那一個阿字?”杜子虛接口道:“表侄賤名為約。因他久在江南生理,習成鄉語,約字讀為阿字,此乃是鄉音閉口字眼。別號保之。”媚春口雖應答,暗中將二人品格,已自估定。杜子虛令阿巧開拜匣,拿一封銀子,交與保兒整辦東道。媚春取過棋抨,和子虛對局。阿保看了半晌,不解其意,斜倚桌兒睡著了。頃刻間酒席已備,巧兒將阿保推醒,一同上樓,分賓主坐下。酒過數巡,杜子虛舉杯敬酒,要媚春唱曲。媚春輕囀鶯喉,慢敲檀板,唱一出北調《江兒水》:

瓊宮王府,卻離了瓊宮玉府。新翻風月譜。你可也辨著青州從事,紫誥真符,改衣妝來混取。翠館莫冠笏,紅樓不用呼。俺自有礬帥驅魔,湯氏當爐,甚酸甜堪救苦。你是繡衣士夫,好一個繡衣士夫!正配著這缸邊吏部,又何須踏魁罡做了挈壺。

二人不知是嘲他的話,鼓掌喝采。媚春敬了酒,另取一壺一菜,與巧兒樓下去吃。三人複猜枚擲色,吃了一回。媚春奉酒要杜子虛口談一令,杜子虛道:“小弟是東道主,賢姐是客,豈敢占先?”媚春道:“如此小妹僭妄了。要俗語一句,六個字,暗合席上三人之意。”飲酒畢,說令道:“一客不煩二主。”傳杯與阿保。阿保仰天思想,猛然喜道:“有了!”忙忙吃酒,呷得太急,將酒反嗆出來,噴了一桌,嗆得淚滾涕流。杜子虛掩口大笑。媚春一麵拭桌,一麵斟酒另敬阿保。阿保飲畢,說令道:“一壺兩賣。”媚春道:“一共兩,雖合成三,但少了兩個字,罰兩大杯。”當杜子虛說令了,杜子虛飲罷酒道:“一上香,二上香,此是六個字。”媚春道:“雖然六字,此是燒紙的祝文,又非成語。”敬一大碗。

杜子虛罰酒畢,媚春敬杜子虛行令。杜子虛道:“如此而行,覺俗之哉;數色而行,美焉乎也。”乃擲色數點。又該媚春行起,阿保道:“久聞大姐精通文墨,見教個把斯文今兒更妙。”杜子虛敲桌道:“有理之。”媚春道:“承命。我就講一句書,便詩也好,要一個天字,不拘先後。止許五言,增減一字者,受罰大杯。我講起:天地之大也。”杜子虛便道:“太乙救苦天。”媚春笑道:“此句非詩又非書,又無成說,請敬大杯。”杜子虛爭道:“小弟是《雷經》上的太乙救苦天尊。”媚春道:“怎麼落了尊字?”杜子虛道:“說出尊字來,便是增一字了。”媚春道:“令不中式,況多一字,共罰二碗。”阿保笑道:“老叔空稱飽學,詩書上‘天’字有十萬八千,怎講到《雷經》上去?”杜子虛道:“因此受罰了。該賢侄講令,請,請。”阿保道:“小侄的是一句詩。”講道:“味淡須添曲。”杜子虛嘖嘖稱羨道:“妙,妙,好一個‘味淡須添曲’,斯而文,中式,中式。”媚春道:“幫襯的先罰一大觸。請問陳兄,此詩出於何典?添字又不是這天字,罰一大碗。”阿保忙道:“且住。你不知這詩,是我敝館中一個有意思的朋友撰的,非同小可。”媚春道:“員外目今還讀書嗎?”阿保道:“不是不是,少年時之話也。”媚春道:“也罷,誦得全章出,免罰一半。”阿保道:“此詩何曾離口,一字不忘,我且念與你聽:

儀狄訪同袍,麻姑引手招。配成三昧火,釀就五香醪。傳下神仙術,

吾儕救腹楞。木瓢常蓋臉,紹祖每垂腰。香處誇瓊液,酸來恨禍苗。焚薪須半燎。鑽灶鬢先焦。味淡須添曲,漿甜灰更調。笊籬恒竊米,笮袋可藏糟。試酒頻頻醉,偷錢暗暗嫖。做了棉花客,沿街罵餓殍。曆數知音者,誰人有下梢。”

媚春聽罷大笑道:“詩句絕佳,添字更妙,免罰兄酒罷。”阿保道:“何如盡去得?”媚春道:“這番該陳兄行令了。”阿保搖手道:“小子從來立誓不做令尊,敢煩姐姐代行罷。”媚春辭道:“焉有此理?一人僭行三令,是強賓壓主了。”杜子虛道:“令無三不行,還求見教。”媚春隻得行起道:“如今取一句詩,要一洞宇,不中式者罰一壺。我講的是:洞口桃花也笑人。”杜子虛側首思量了半晌道:“有一句在此,但是曲子,可用得麼?”媚春道:“酒後將就準了。”杜子虛道:“洞口澀難攻。”媚春道:“小妹耳中,未曾聞有此曲。”杜子虛道:“豈是杜造?我還你個出處。昔日同房一友,往勾欄中行過,見一垂發女子,萬分美貌,特意去梳攏他。數日後回館,編成個曲兒贈那女子,小弟竊見了,謹記在心。每逢閑暇,唱一唱兒卻也有趣。”媚春打板,催阿保說令。阿保已酩酊大醉,斜著眼道:“你講的是甚麼令?”媚春道:“要一個洞字。”阿保搖頭道:“動不得,動不得。”杜子虛道:“你這般梗令,豈不是個洞蠻?揪住耳朵灌酒。”阿保把身一仰,望後便倒,豁刺地跌了一交,口裏骨都都吐出酒來,吐了一地。杜子虛埋怨道:“少年人不老成,這等發顛,成何體統?”即起身作別下樓。不期一腳跨個空,翻筋鬥倒撞下去。媚春執燈,令保兒扶起,嘴唇都跌破了,血流不止。保兒笑道:“這正是老成有體統的相公。”媚春暗笑不已。杜子虛發怒要打保兒,巧兒見了,忙點燈攙了道士回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