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都督巧計解僧頭 守淨狼心驗枕骨
詩曰:
綠林豪客困圓丘,午夜承恩出禁囚。
視發豈知重正法,臨矛方悟中機謀。
神鼇脫同歸滄海,鬼蜮多疑驗髑髏。
自古庇人番累己,杜君喜處變成愁。
話說這戚司獄夜半進見杜都督,稟道:“老爺呼喚,有何台旨?”社成治道:“我有一機密事和你商量。你還不知,日間所獲那林和尚,卻是我的故舊恩人。因與本寺正住持不睦,暗進讒言,謗他私通東魏,故聖上震怒,欲拿究罪,不期逃竄至此遭擒。我想朝廷重犯不可私放,若解去,又遭誅戮,如何救得他?思得一計,可以周全,特喚你來計議。大獄之中,重犯何止數百,或有與林和尚麵貌相像者,煩爾將罪犯麵貌簿上逐一查看,如有相似的,則此僧有可生之路。切不可泄露。事成之後,重加薦拔。”戚錦道:“老爺台旨,怎敢有違。但是這林和尚初下獄來,獄官未曾看得詳細,乞再賜一見,方好查檢。”杜成治道:“此言有理。”命掌燈,親自和戚錦到側房裏來。近床掀開帳幔,林澹然酣睡不醒,戚錦仔細看了一會,笑道:“這長老有福有緣,眼見得老爺是他救星,大難可脫。此麵貌與一個囚犯儼然無二,隻是多了一部胡須。若剃去了胡須,活現是個林和尚了。”杜成治大喜道:“有這等湊巧事,快快取來。”戚錦道:“領鈞旨。”卿和幹辦到監房裏,叫禁子取出一名重犯,姓王,名喚歪七,原是得財強盜,生得魁偉長大,也是一條好漢。因打劫赴任官員事,杜擬成死罪在牢,吃了數年官飯。當下戚錦分付禁子道:“老爺軍令,取此重犯,外麵不可聲揚。若漏泄必按軍法。”禁子應諾。
戚錦帶著王歪七,徑到後堂來。杜成治一見,發付眾人回避。戚錦和眾人散去。杜成治道:“那犯人上來,你可是王歪七麼?”王歪七是睡夢中提醒來的,不知甚地來曆,蒙矓答應:“小的是,是,是。”杜成治道:“向來聞你與我有親,今細查,果然是我姨黨枝派。我念姨公一脈,心下欲放你去,你可去得麼?”王歪七道:“小的罪犯重辟,法在不赦,每思改惡從善,奈無門路。今老爺若肯釋饒得命,實天地重生之德。不敢認親,隻願爺爺萬代公侯。”杜成治道:“放爾何難,隻有一件礙手處,縱放你去,畢竟又遭擒捉。”王歪七道:“爺爺位尊權重,令出誰敢不從?若肯釋放小的,何人又敢攔阻?”杜成治道:“汝知其一,不知其二。假如今夜放你去了,有人見你這鬢發蓬鬆,舉止觳觫,豈不是獄中重犯在逃,誰肯放過?必要擒來請賞,那時我仍放你不得,豈不辜負我一片親情?”王歪七磕頭道:“老爺神見高明,小的決難逃脫,空費了老爺一片天心。”杜成治道:“不難,有計在此了。將你剃去須發,賞你褊衫一領,僧鞋一雙,空頭度牒一紙,扮作遊方和尚。待五更將曉之際,放你出去,隻要賺出城門,自然無人看破。我這裏又不差人追捕,汝好放心前去,依然蓄發,可立功邊塞,報效朝廷,莫忘我今日之情也。”王歪七磕頭道:“謝爺爺深思,使小的重見天日,何惜粉骨碎身,以報大德。”杜成治令虞候取刀,剃下須發,取出僧鞋、褊衫、僧帽穿戴了。杜成治在燈下細觀時,卻與林澹然麵貌相同,規模無二,心下暗喜。分付王歪七在衙後小房暫歇,著人守護。
又蚤隔鄰雞唱,天色黎明。外邊吹打兩次,堂上傳了雲板,杜成治山堂。該房書吏都捧過文案牌票等項來,稟金押銷繳。杜成治道:“這些文卷暫且消停。有一大事,和汝等商議。昨晚江寧縣緝捕所獲僧人林太空,係是朝廷重犯。聞說此僧有萬夫之勇,況係東魏出身,解去路途遙遠,倘有疏虞,關係匪輕。我意欲就這裏斬了,將首級付與緝捕,傳入京師,再進表中奏此情,庶無失誤。你眾人心下何如?”眾書吏同道:“老爺鈞旨甚明。傳首京師,實為思便,省了許多幹係。”杜成治即教寫下犯由牌,辰時三刻取斬;一麵分付管本稿的書吏,備細寫下奏章,次後金押牌票。印發文書已畢,堂上又傳雲板三聲,隻聽得門下大吹大擂,放了三個鐵,吆喝開門。陰陽官傳報辰時,杜成治親出轅門,傳令著監斬官轅門外俟候,四圍軍卒擺齊。一聲炮響,軍士們將王歪七綁下。王歪七驚得魂飛魄散,心裏想道:“杜爺說念親情要放我去,為何反綁我出來?”此時魂已不在身上。眾軍校將王歪七擁出轅門,口內塞了麻核,頭上插一麵黑旗,旗上寫著:“毀謗朝廷通謀魏國叛僧一名林太空。”杜成治判了個“斬”字在王歪七臉上。但見:
人人嗟歎,個個膽寒。都言此去幾時回,盡道這番逃不脫。負冤屈何處聲言,含苦情隻堪跌腳。有人說這的是沒頭鬼和尚自做,誰將甘露施孤魂?有人說這還是刀劍獄削禿自當,誰啟陰司蘇餓鬼?劊子手提刀,何異牛頭馬麵;監斬官捉筆,儼如地主閻君。此時莫想重生,頃刻仁看命喪。監斬官讀罷犯由牌,王歪七聽了,不能叫屈鳴冤。突地一聲鼓響,頭已落地。劊子近前獻頭,杜成治分付:“將頭用石灰戧了,木桶盛貯。屍首令扛出郭外。”自上轎回衙。
再說緝捕使臣刁應祥,帶領著一夥公人,往元帥府聽候發解林和尚。及到轅門,方知杜都督已將林澹然斬了。刁應祥暗疑:“杜爺不將活人與我解去請功,卻先取決,這是何意?”單身撞入轅門,進元帥府稟這一樁事。杜成治道:“汝等昨日所擒林和尚,本待差軍護衛解京,聞這和尚勇力異常,黨類甚眾,倘或路途有失,豈不誤卻大事?故就在此取斬,將頭解京,庶無失誤。另有表章,差官與汝等即刻起程,同至建康,進上朝廷,自知分曉。”刁應樣隻得領命。杜成治差官一員,幹辦二人,齎了表章,當堂將林澹然首級用了封皮,和包裹禪杖,付與刁應樣。又賞銀十兩,以為路費。刁應祥收領首級等物,磕頭謝賞,和差官公人等取路回京。一路無話,直至建康。當日到得晚了,刁應樣留差官幹辦在家,招待酒飯,自先趕著晚堂,徑入江寧縣裏,來見祝昆。向前聲喏,祝昆見了問道:“我日前差你去緝拿林和尚,為何去了這多時?曾有些消息麼?”刁應祥道:“林和尚被小人一路直追至武平城外,方才獲著。本該就解回京,恐怕路途有失,當下進城至都督府杜爺處報知,求杜爺差軍護送進京。杜爺也慮路上或有差失,就在本府將林和尚斬了,傳首級解京,另差官責本上聞,故此遲延耽擱。”祝昆聽了,十分大喜,賞了刁應樣,發付回家,明日五更伺候。
次日四鼓,刁應樣領著杜府差官,捧了妻章,差兩個做公的抬了頭桶,同列縣門,隨著祝昆進朝。眾官朝見罷,祝昆俯伏金階奏道:“臣江寧縣知縣祝昆啟奏陛下:為緝獲逃僧林太空一事,前蒙玉旨頒降,臣兢兢業業,晝夜用心,差人捕捉。不期林太空走離京都,逃至武平地麵,被臣縣中緝捕使臣刁應祥所獲,即往都督衙門討軍護送。都督臣杜成治,慮路途有失,就彼處取斬送首京師。資有實封表章申奏,乞陛下聖鑒。”武帝叫接本,到禦案前拆封,宣學士高聲讀表。表曰:
武平總製都督臣杜成治,奏為預誅僧犯以杜變逆事:某月日江寧縣緝捕人員習應祥,見獲逃僧一名林太空,赴臣所請軍護解。臣思林僧素稱勇悍,力敵萬夫,矧內東稅相通,機詐叵測,設若中途有變,邊釁複生。臣謹於次日便宜行事,斬首付與刁應祥,並包裹、禪杖解京奏上,庶不為奸宄之所算,而國家永永無患矣。乞皇上原臣擅殺之罪。臣不勝戰栗惶驚之至。
武帝看罷笑道:“這禿廝藐視朕躬,今日英雄何在?倚著能言舌辯,難逃命喪刀頭。”當殿傳旨,升祝昆為吏部郎,刁應祥為都捕使臣,仍給賞銀三百兩。又將林澹然首級、包裹、排杖付與習應祥,傳入妙相寺中,令鍾住持相驗的實,然後懸掛寺門示眾。祝昆等謝恩出朝。
不說祝昆蒞任,且說刁應樣領旨徑往妙相寺來見鍾住持。這鍾守淨自從逼林澹然出寺之後,一向心事不寧,寢食俱廢。後聞得捉了窩主李秀,稍覺心安。還隻慮林澹然走脫,致生後患,日夜懸懸,亦無心與黎賽玉取樂。當日正在方丈中間坐,管門道人傳報,朝廷差官到來,鍾守淨慌忙出迎,殿上相見。禮畢,刁應樣道:“小可是本縣都捕使臣刁某,奉聖旨追捕逃僧林太空,至武平地界,已經擒獲,當送求杜府護解。杜都督慮有走失,梟首解京。今奉旨將首級、包裹、禪杖,傳與住持檢驗,敕掛寺門示眾。”說罷,令從人抬過,交與住持。鍾守淨掀開桶蓋看時,驚得毛骨竦然。呆了半晌,方才神定。將手指著首級,點頭道:“林長老,林師兄,咦,偏你能文會武,說短論長,為何也有今日!正謂舌劍自誅,老兄還能講話否?”一麵說,一麵翻轉頭來細看。不看時萬事皆休,隻因這一看,卻又重興一段風波,費了多般周折。有詩為證:
得好休時且罷休,老鍾何苦結冤仇?
直交滿寺葫蘆骨,個個他年似此頭。
看官,你道為何?那林澹然腦後另生出一塊三台骨,圓溜溜就如肉瘤一般,自有記認。林澹然和鍾守淨日常閑話時,嚐說自己日前頗得際遇,全虧腦後這一塊三台骨,故此鍾守淨記在心中。當下翻過頭來,看這頭顱一似刀削平的,沒有這三台骨凸出,心下大疑。連聲道:“怪哉,怪哉!”又仔細看了一會道:“不是,不是,真不是也。”刁應祥道:“住持此話卻是何故?”鍾守淨笑道:“這頭卻是假的。”刁應樣失驚道:“鍾住持不要看錯了,何以見得不真?”鍾守淨道:“小僧和林澹然相處非止一日,他的頭顱,豈不相認?他腦後有一塊三台骨,就如三個雞子也似凸出來,常時戴僧帽,剛剛頂著帽口。如今這頭腦後,卻是平平的無一毫腦骨,豈不是個假的?”刁應樣道:“那日擒拿林和尚時,眾多做公的同我送入杜爺府中,次日梟首,誰不見來?隻看這包裹、禪杖,豈是假的?住持不要錯認了,此事非同小可。”鍾守淨道:“小僧為何得錯?這包裹內物件與禪杖,俱是真的,林澹然拿獲焉得是假?多分杜都督處有甚緣故,未可知也。今日不須爭辯,明日早朝麵聖,自有道理。”刁應祥初入寺來,何等歡喜,聽了這話,就如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一桶冰雪水。若果然是個假頭,誑君之罪安達?垂首歎氣,半晌無言。心下暗想:“這事卻也作怪。分明是林澹然的頭,怎講不是?終不然杜府有甚機謀?穩穩一個都緝捕,白雪雪三百兩官銀無福承受,這事尚小,若說誑君,便要斬首,如何是好!”對鍾守淨小心道:“既是如此,住持爺明日麵聖時,懇乞方便,足感大德。暫且告辭。”鍾守淨也不款留,止將頭桶物件留下,相送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