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古崤關啜守存孤 張老莊伏邪皈正
詩曰:
敢死英雄已作神,存孤今複有程嬰。
詭言悲切能酸鼻,巧語淒其最動情。
賺渡古崤離大厄,潛修禪室樂餘生。
邪魔侮道欺真覺,正法維持一坦平。
話說樊武瑞和薛誌義兩個奮力戰有百餘合,樊武瑞賣個破綻,躍馬沿山而走。薛誌義大喝:“敗將休走!”奮勇追來。不上數十步,猛聽得一聲響亮,如山崩地塌之勢,薛誌義連馬和人,跌落陷坑。四圍伏兵齊起,撓鉤槍戟亂下,薛誌義縱有銅頭鐵臂,到此如何施展?諒道不能脫身,大叫一聲,拔山腰刀,自刎而死。可憐半世英雄,化作南柯一夢。有詩為證:
盜賊全其名,自刎黃泉下。
堪嗟降虜人,遺臭千年罵。
卻說眾軍士抓起屍首,送入陳元帥寨前來。陳玉令取下首級,屍骸抬在一邊,即時傳今:“三將並力一齊攻上山去。剿除餘寇,洗蕩山寨,不可遲延。如能先登者,算為頭功,退後畏縮者斬。”樊武瑞、施大用、夏景聽令,三將合兵一處,搖旗呐喊,鼓聲振天,奮力殺上嶺來。
再說敗殘嘍囉逃得性命的,奔回山寨,報說薛大王敗陣而死,官兵頃刻就到寨中。嘍囉聽說,魂飛魄散,你我不能相顧,各自逃生。守關嘍囉望見大隊官軍擁至,如波翻浪沸一般,盡皆拋槍撇劍,棄關而走。官兵擁至嶺上,放起連珠號炮,陳元帥大兵掩到。山寨裏嘍囉東逃西竄,自相踐踏,死者不計其數。李秀聽報薛誌義已死,官軍殺來,大哭道:“薛大哥不聽良言,致有此敗,我留這殘軀何用,不如死休!”正要投崖,忽見沈全忙來抱住,哭道:“二大王,不走更待何時!”李秀道:“薛大王既死,我豈忍獨生?今願相從於地下。你當快走,不要為我耽擱,誤你性命。”說罷,投山側深崖而死。
沈全救之無及,隻得含淚逃出後山。正奔走間,見一個大漢,右手執劍,左手抱著一個孩童,慌慌張張,走入樹林中去。沈全叫道:“前麵走的是誰?”那漢子回轉頭來,沈全認得是薛誌義隨身心腹勇士胡小九。原是陝西人,昔年為一友落難,不顧家業,起身救之。後來這友負義,反唆人告害,因此小九忿怒,將他殺了,逃至劍山,投在薛誌義部下。薛誌義見他識些拳棒,做人忠直,收留帳下為一名頭目。當日見官軍上嶺,正慌慌逃走,奔出後寨,忽見一女子,棄一小兒於地。胡小九看時,原來是薛誌義的兒子貞兒,年方二歲。那女子原是擄掠來的,棄子而逃。胡小九想道:“大王爺有恩於我,今死於非命,止有這一點骨血,我若不救他,就是負義之人了。寧可我舍命,不可使薛大王絕後,逃不脫時,情願同死。”即忙抱了貞兒,拚命逃竄。樹林中卻好遇著沈全,慌忙道:“沈大哥快來,同你一處逃命。”沈全道:“你抱著公子,怎麼行得動?不如棄了好走。”胡小九垂淚道:“大王爺待你我不薄,可憐他半世飄零,止存這點骨血,若臨難忘恩,棄他自走,禽獸不如了。你要自去,我必須要救小主人,生死願同一處,以報薛大王平日之恩。”沈全道:“你既有救主之心,我豈無存孤之意?適隨所言,乃是探你之心。我情願和你舍命救小主,一處逃生。”胡小九大喜道:“既如此,快走快走,官兵入寨了。尋條活路,再作道理。”沈全道:“四麵喊聲大震,官兵圍裹將來,若走不迭,必遭殺害。快隨我來,有一個僻靜去處,盡可藏身。”
胡小九聽說,隨著沈全,踅入樹林深處。傍著一座土山,跳落山岩,卻是一帶石囗。囗邊有一大土洞,石塊堵住洞口,外窄裏寬。沈全領胡小九忙撩開石塊,抱著小主鑽入洞中,甚是深邃,山隙透入亮來,又不黑暗。仍將石塊塞了洞口,轉入深處,二人拂地坐下。喘息既定,胡小九將些幹糧果食,與小主吃,兩個也自吃些。胡小九問道:“沈大哥,你如何知此處有這土穴?”沈全道:“小弟時常有些擄掠的金錢,或是大王賞賜的物件,屢屢失去,沒處安藏。閑時尋得這個去處,山野僻靜,足跡不到,並無人知。此洞甚是彎曲,藏風納氣,天生成的。所有財寶,都埋在這土裏,我掘起你看。”說罷,雙手去掘開泥土,隻見一塊石板蓋著。沈全揭起石板,取出兩三包金銀,與胡小九看,說道:“有此金銀,盡可度日。”胡小九道:“小弟正思量身邊沒有分文,怎生逃得性命,今大哥有了財物,放心可以逃難。”兩個不敢高聲,商商量量,在土穴中藏身,不在話下。
且說陳元帥定下計策,將薛誌義誘落陷坑殺了,驅兵掃蕩山寨,就如風卷殘雲,把這些嘍囉殺得七零八落。一麵收抬金銀財寶、糧食貨物,裝載上車,送入營中,一麵放火焚燒山寨。又差軍四圍遠近,搜殺餘黨。即日班師,回至鍾離郡。知府邵從仁迎接入城,府廳上飲太平宴,慶賀大功,賞賚軍卒。數日已畢,軍馬奏捷回京。一路無話,直抵建康,陳玉率領樊先鋒等,入省院參見謝、牛二樞密。陳玉將征剿薛誌義功勞細陳一遍,遞了功勞簿,進上財貨等物。謝舉、牛進大喜。次早朝見武帝,備奏此事。武帝傳旨,升陳玉為都督府左督大將軍,先鋒樊武瑞、施大用、夏景,知府邵從仁等,各升三級。隨征軍士,俱各犒賞不題。
再說沈全、胡小九和貞兒在土穴中藏身躲難,怕有搜山官兵,不敢出洞,忍饑受餓,存了數日。幸而荒僻去處,無人尋到。打聽得官軍退去了,方才敢離穴,一步步擔著幹係,取路往北而行。出了村口,兩個上飯店吃些酒飯又走。胡小九道:“如今和你計議,往那裏去安身是好?”沈全道:“我已籌畫在此。他處難以藏身,不如奔入梁州,東魏去投林住持。尋著三大王,另作生計。”胡小九道:“我也是這般想,隻恐關隘有阻,怎的過去?”沈全道:一自古說,有錢十萬,可以通神。若有人攔擋時,用些錢財,自然脫身過去。”二人穿了破損衣服,裝做乞丐模樣,抱著貞兒,一路小心而行。
走了數日,已近古崤關口,乃是梁、魏兩國交界去處。胡小九抱著貞兒,沈全提著破籃,拄了竹杖,正要過關。兩個管關軍士,劈頭攔住,喝道:“站著!我看你二人身上雖然襤褸,規模生得雄壯,決不是求乞的。莫不是不良之人?解開衣服,擔檢明白,方才放你出關。”胡小九垂淚道:“小人兩個原不是乞丐之人,負一身莫大冤枉,逃難至此,望乞二位長官憐憫,放我過去,實是再生之德。”一個軍士喝道:“胡說!有甚冤枉?決是奸細。拿去見關主,查問端的,方可放行。”沈全哀求道:“小人兩個不是奸細。因無生理,投托吳郡一富戶為門客,家主石音,是一奢遮豪傑。大妻喬氏無子,娶一妾名為似蘭,生下小人手中抱的小主,年方二歲。不想家主病亡,主母喬氏,聽弟喬三唆哄,將妾似蘭藥死,喬三謀奪家財,又要將小主暗害。小人等拚死救出逃難。喬三知覺,用錢買囑官吏,告小人兩個盜財脫逃,出牌逮捕。若被捉去,小人等死不足惜,隻是可憐見小主被他害了,絕了石門後代。望二位開天地之心,救拔小人三個性命。”說罷,淚如雨下。胡小九就在破衣袋中,摸出兩小錠白銀,約有三兩多重,遞與軍士道:“沒甚孝順,止有這兩錠銀子,是小人救命之物,奉與二值長官買酒吃。我等自沿路求討,度口而逃,乞求方便則個。”那兩個軍士見沈全說得苦楚,心裏也有些動情,又見了這兩錠銀子,一個接上手,一個道:“可憐他兩個倒是義士,舍生救主。自古天上人間,方便第一。”取一錠銀子遞與沈全道:“看你苦惱,還你這些去做盤纏。快走,快走。”沈全、胡小九謝了,拽開腳步,徑出關外。二人暗暗說道:“好幹係,險些兒露出事來。不是我兩個這張嘴,怎能彀脫離虎穴!”二人不勝之喜。
走了數裏,卻是荒僻村坊,覺得有些饑渴。隻見路口一座酒飯店,且是住得好。但見:
前流溪水,後植桑麻,四圍垂柳繞低牆,幾樹嬌花迎酒囗。雞鳴屋角,打柴樵子初回;犬吠籬邊,沽酒遊人突至。炊煙直上,新醪未熟酒先香;爐火偏紅,烹宰方完肴味美。當爐村婦,雖不比文君,也濃畫兩道遠山眉;掌灶酒生。辱沒了司馬,也單吊一條犢鼻絝。正是門臨衝要生涯好,路達通衢車馬多。二人抱著貞兒。奔入店裏,揀副潔淨座頭,將貞兒放在桌上。叫酒保先打幾角酒來,擺下菜蔬魚肉之類,開懷對飲。又拿幾樣果子,與貞兒吃。二人吃酒說話間,聽得壁邊有人酣睡,鼻息如雷。胡小九道:“青天白日,如何這等好睡?”站起腳來,在窗眼裏打一看時,見一人麵壁睡著,將一幅舊布被蓋在臉上,濃睡不醒。兩個且一遞一鍾吃酒。少頃酒保盛飯來,胡小九問:“間壁睡的這個漢子,莫不是你店裏使用人?灶上正忙,怎地這般好睡?”酒保道:“不是本店用的人,是外方客官。因等一位相識同買貨物,賃我房兒借宿,一連住了八九日。早晚到關邊伺候相識,日間無事,隻是打睡哩。”
酒保說話未完,隻聽見那睡的人已醒了,打幾個嗬欠,高聲問道:“店小乙哥,這時分卻好放晚關了麼?”酒保答道:“這時候將大放關了。”沈全、胡小九聽得這人聲音,都失驚跳起身來,打窗眼裏窺覷:“呀!原來不是別人,卻是三大王。”胡、沈二人心下暗喜,怕人知覺,不敢做聲。隻見苗龍走出店前來伸一伸腰,雙手擦著眼睛,周圍一看,認得是沈全、胡小九並薛誌義兒子貞兒坐在那裏,吃了一驚。不好說話,對二人丟個眼色,出門上南去了。二人早已會意,即算還酒飯錢,抱著貞兒奔出門來。向南走不多路,苗龍已立在前麵路口,正要問故,見胡小九與沈全包著兩行珠淚,來往人多,又不敢交言。苗龍引著二人轉入山彎,到一座冷廟裏來。四顧無人,苗龍忙問:“你兩個來此,莫非大王爺有些不測之事麼?”胡小九、沈全拜倒哭道:“自從三大王起程之後,至第四日,官軍已到。初次薛大王領兵交鋒,不分勝負。二大王諫阻,要謹守山寨,待三大王回來再行對敵。薛大王不聽,次日引戰,被官軍用計掘下陷馬坑,三將輪流挑戰,詐輸誘落坑中,人馬皆亡。隨即驅兵入寨,盡皆洗蕩,雞犬不留。二大王已投崖而死,想夫人亦不可保。小人兩個拚命,救得貞公子逃脫,在此得見將軍一麵,實是萬死一生。”苗龍聽罷,頓足捶胸,不勝痛苦,大哭一聲,昏絕於地。胡小九、沈全慌忙攙起,叫喚多時,方得蘇醒,哭道:“薛大哥,李二哥嗬,指望兄弟三人同成大業,永遠相依,誰想死於非命,半途而別,怎能夠再得相逢!”哭啼不止。胡小九再三勸解。苗龍接過貞兒來抱了,垂淚道:“貞兒恁的福薄,父母雙亡,教你如何存濟!”展轉悲思,淚如泉湧,帶淚道:“天色已暮,前途難行,不如且回店中安歇,明早動身,到林住持莊上去商議安身之處。”三人複身回到關口飯店中來。吃罷晚飯,苗龍和貞兒同榻,胡小九、沈全自在外邊床上歇宿,一夜無話。
次日雞鳴,三人起來梳洗,算還房錢。沈全抱著貞兒,胡小九背了包裹,三人出門,取路往張家莊上來。數日已到。苗龍領著二人,徑入佛堂內,正值林澹然在佛座邊念佛,見苗龍領著兩個人走入來,心裏已明,卻問苗兄打聽劍山消息何如。苗龍向前,領胡小九參拜了澹然。沈全是見過的,亦行禮畢。苗龍將薛誌義、李秀敗死情由,哭訴一遍。林澹然垂淚道:“可惜豪俠之士,死於非命,可憐,可憐!”胡小九又將救薛誌義公子逃難,撞見沈全緣由,細細陳說。苗龍嚎啕痛哭,吐血滿地。林澹然勸慰道:“大數預定,不可逃也。死者不複活,哭之何益?今幸蒼天垂祐,使他兒子得生,薛氏一脈不絕,此乃萬千之喜。”教胡小九抱貞兒過來,坐在膝上,展轉細看。生得鼻高眉聳,眼細口方,兩耳垂肩,頂圓額闊,果然容顏出眾,骨格非常。林澹然看了半晌道:“此兒相貌不凡,非等閑人也。異日長成,必為大器。”又對苗龍等道:“你三人不必煩惱,就在俺莊裏過活罷了。用心看取此子,日後有所倚靠。”就在佛案前焚香點燭,替貞兒改名,寄與如來案下,叫做佛兒。苗龍道:“小人看了薛大哥這等英雄,未免無常之苦,今日情願削發為僧,皈依佛教,早晚伏侍住持爺,尋一個好結果。”沈全、胡小九一齊道:“小人等作了無邊罪孽,今日也願同大王皈依釋道,修一個來生因果。不知住持爺容納否?”林澹然道:“善哉,善哉。汝等肯悔前愆,回頭是岸,一念之悟,便證菩提,何所不容也。”苗龍、胡小九、沈全聽說,滿心歡喜。林澹然道:“今日湊巧是個吉日。”分付道人安排素食,齋供天地諸佛,又請一個剃頭待詔來。林澹然教苗龍等三人跪於佛前,宣揚懺悔,摩頂受戒。削發已畢,對佛取名,苗龍法名知碩,沈全法名性成,胡小九法名性定。三人拜罷諸佛,轉身又拜林澹然為師。當日齋宴,盡歡而散。次日備辦祭禮,設薛誌義、李秀神位,望空遙祭,苗知碩等痛哭一場。自此已後,苗知碩三人在張太公莊上出家,隨著林澹然修持,將這佛兒如掌上真珠一般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