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河伸出枯瘦的手掌,蓋住鄧貴溪手背,笑道:“咱哥兩相交半世,可不興這樣見外,唉,哥哥啊,你已滿頭白發了。”
鄧貴溪無奈一笑,回看周清河,又何嚐不如此呢?仍記得當年初識時,他二人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其時士林盟主,吏部杜尚書曾戲言,‘溪河雙傑,國之名士’,一時間雙傑的名聲傳遍天下,到如今可還有人記得?
二老正傷春悲秋,不想邊上二子卻沒消停,兩手很有節奏的拍打著桌子,嘴裏不清不楚地唱了起來,二老隻隱隱聽得一句“向天再借五百年”,不由得嗤笑這孩子酒後胡言。隨即周清河似乎神光一閃,當即問道:“二子,你可有表字?”
二子打了個酒嗝,回道:“學生還沒及冠,未來得及取嘞。”
周清河聞言,捏著胡須沉吟良久,忽然道:“你既過了縣試,想必也有法子過郡試,若是求一求普方大師,部試也非不能。待得過了部試,即算是士林中人,可不能沒有表字,莫不如老夫給你取一個,可好?”
二子翻身拜倒,“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周清河擺擺手,吩咐他起身,二子撐持良久,才複又坐定,隻聽周清河道:“或躍在淵,無咎。君子審時度勢,一往無前,不妨便稱作躍淵。”
二子暗自念了兩句,躍淵,也沒什麼不好的,當即又站起身來,躬身行了禮,口中謝道:“多謝老師賜字,學生必以為念。”周清河見他站立不穩的樣子,生怕他一垂頭便直倒下去,忙吩咐他坐下。
鄧貴溪瞧周清河神色自得,也隨即讚道:“不錯不錯,清河啊,咱們這一生,便是錯在‘審時度勢’這四個字上,萬望李公子莫重蹈覆轍才是。清河此去京中,雖是國子監清要之職,但也必定凶險萬分,更須謹記此言。”他說到最後,已是有些哽咽。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再是交情深厚,也終須一別。
周清河也自動容,扯起袖口,擦了擦眼淚,回道:“小弟省得,省得,哥哥也要保重身體才是。”
這時候他老兄弟兩個,眼裏再無他人,二子似有不滿,將桌子上最後一杯酒飲盡,口中如重釋放道:“多說多錯,少說少錯,不說不錯。保重有用之身,為國蓄才,方是首要職責。”這話一說完,砰地一聲頭栽在桌麵上,桌子不經壓,啪的一聲便即翻到,滿桌剩菜剩湯全都落在了二子身上,但二子已然睡死,全不知曉了。
另一邊老忠與英叔及縣府小廝也就著幾碟幹菜對飲,聽到這邊動靜,忙趕了過來。這裏兩個老家夥,任誰出了意外,那後果皆是不可估量的。但幾人走近一看,隻見周清河與鄧貴溪安安穩穩立在椅子邊,隻二子倒地而睡,呼呼作響。
周清河與鄧貴溪對視一眼,倏爾二人哈哈大笑。前者更道:“此去京中,小弟原是尚無眉目的,今日酒宴,意外之中倒理清了章程。老哥哥,天色不早了,小弟便先回,你老也早些歇息吧。”
……
天色微亮,二子隻覺得口渴難耐,舌頭在嘴裏繞了好幾圈,實在沒轍,隻好忍著疲憊起了身。
他隻粗粗一眼,屋子不大,裏邊除了一張木桌子,便沒甚擺設,一眼望過,收拾得很是幹淨,很明顯,這不是太守府,更不會是他自己的宅院。暗暗回想了昨夜之事,隻記得似乎周清河給自己取了個表字,但字什麼,他卻是忘了。
桌子上倒是有個水壺,壺中正有半壺水,他渴得急了,也不管這水能否喝得,一仰頭便灌了幾大口,水溫很涼,刺激得腸胃頗不好受,所幸他現下年紀還輕,若在前世,遭了這麼兩場醉,那必是要躺上一天的。
喝了水要好受不少,隔著窗戶紙眼瞧著天色還未大亮,便又回身躺到了床上,雖說沒了睡意,但躺下來閉著眼,腦子裏空空的,不必憂心俗事,要好受不少。
沒多時,外邊一個低低的聲音道:“姑爺,小姐熬了解酒湯,可要喝些?”聽聲音應是芳姑。
接著便聽鄧貴溪笑著道:“正好,夫人的手藝可是不凡的。”
芳姑撲哧笑了一聲,“不過是一碗解酒湯,如何便談得上廚藝了?姑爺真會開玩笑。”話中看似嗔怪、不屑,但口氣裏卻是難以言表的羨慕和與有榮焉。
二子見鄧貴溪已起了,索性便也起了身。隻見床頭放著一套舊衣,不是昨日來時穿的那件,心下一陣遲疑,難道昨日鬧了笑話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