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此曲隻應天堂有(2 / 3)

一筆十年

文學界有識之士說:三類作家寫故事,二類作家寫人生,一類作家寫史詩。此定律用於美術,不知該如何界定作品的高下?我以為,真正意義上的大畫家,筆下的作品應該具備史詩意義。黃賓虹筆下的山水,是史詩,其《青城山坐雨》,尺幅之間,筆墨所呈現的,是中國山水的大美境界;吳昌碩的大寫意花鳥,也是史詩,筆墨所展示的,是中國文人的精神追求,即使是一塊石頭、一株老梅,也是一花一如來,一石一菩提。畫家不應該隻畫小情趣、小境界,而應該追求大千世界的精神。可是當下畫界,有些畫家眼睛總是盯著畫商的眼色,哪種畫好賣,就畫哪種。有的竟成了成批製作,不斷重複自我。筆下的水墨色彩,已失卻了精神追求,畫來畫去,都是小格局。這樣的作品,當然跟史詩無緣,即使賣了大價錢,也是過眼雲煙。

可是要畫出史詩,又談何容易!

從某種意義上說,《天堂烙血圖》的創作基因,從75年前就萌生了,盡管那時,你還是一個依偎在母親懷裏的孩子。你用童真的眼睛,記下了一組組血淚的畫圖。畫麵上所有的場景包括細節,都是你親眼所見。如第一章《鬼子進城》的尾聲,私立蘇州慧靈女子中學的女生翻牆逃命的場景,是你趴在母親肩頭上目睹的;第二章《天堂大逃亡》裏,那個坐在籮筐裏被父親挑著逃難的孩子,就是你自己;第四章《天堂變地獄》裏的那個日軍軍馬場,也還原了曆史的真實,日軍占領姑蘇後,就將蘇州最經典的有著數百年曆史的留園變成了軍馬場,蘇州淪陷期間,你曾悄悄到那座蘇州最有名的園林捉過小鳥;那座在烈火吞噬的古寺,就是蘇州的北寺塔。當年,你曾從廢墟裏撈起一尊被烈火燒焦的菩薩,帶回家中。母親曾問你是從哪裏揀來的,你說明了緣由,母親就雙手合掌、麵朝菩薩念阿彌陀佛。

75年的歲月,人事滄桑,年輪交疊,秋月春風,濁酒一杯,幾度歡喜,幾度惆悵。金錢名利,紅塵浮華,在你麵前,都化作了糞土!時光不但沒有磨滅你童年的記憶,反而像一組顯影劑,將曆史深處的記憶顯現在你眼前。

這些畫麵,隻是一個個單獨的音符,要將其組合成雄渾的旋律,除了技巧,還必須要有充沛的才情和智慧,在創作過程中,又是音樂天成了《天堂烙血圖》。《漢宮秋月》的悲涼幽遠,《廣陵散》的蒼茫無垠,《二泉映月》的一唱三歎,《平沙落雁》的起伏跌宕……整個創作期間,這些經典的旋律無時無刻不在你心頭回蕩,混沌之中,你似乎找到了組織畫麵的經緯。你還借鑒了北宋名畫《清明上河圖》和上個世紀80年代河南畫家李伯安的《走出巴顏喀拉》的構成方式,用多點透視的方法,將天堂姑蘇淪陷的眾多悲劇,集中到56米的長卷上,為了表達那場悲劇的慘烈,你先後畫了將近1000多個人物草圖,整部作品由《鬼子進城》《天堂大逃亡》《血染天堂》《天堂變地獄》4個部分組成。

當你將卷好的原作第一章掛上武進博物館的牆壁,我突然感覺血雨腥風撲麵而來,你的畫麵上,彌漫著重磅炸彈爆炸的嗆人窒息的硫磺氣味,以及濃烈的血腥氣味,還有嬰兒的哭喊聲,少女的呼救聲,老人的悲號聲,日軍刺刀捅進人體皮肉所發出的爆裂之聲,所有這一切,組成了雄渾悲壯的混音。

其實你的作品,隻是將色彩和水墨潑向宣紙,可是在我眼裏,那些濃烈的水墨和色彩,已經化作了一個個生命。天地之間,人的生命每人隻有一次,應該得到敬畏和尊重,可是在侵略者的眼裏,人卻成了一棵草芥。今天,你用畫筆,將這些已經作古的生命重新喚到了我這個後學的眼前。你的畫筆是如此的神奇,老辣得如同一支寶劍,直刺侵略者的心肺,甚至是魔鬼的靈魂;你的畫筆又是如此萬般柔情,你筆下少女的長發如同天上的流雲,長者白發蒼髯的飄動又如從天而掛的瀑布;在第一章的尾聲部分,那個奔跑中的少女短發,你是用淡墨揮就的,混成的水墨加上飛白,看上去是那般天成。

你像一位智者,站在畫幅前,審視著自己的作品。那一刻,我能感覺到你的心跳,甚至是血在胸腔奔湧的聲音。你看了片刻,隨後蹲下身子,打開隨身帶來的硬紙箱,取出筆墨和顏料,隨後筆醮淡墨,單腿跪在畫幅前,在一個人物的臉部輕輕勾畫起來。這一章中,有一組人物,其中是兩個鬼子兵裹挾著一個行將昏迷的女子,為了表現女子的昏厥神態,你在臨時搭起的畫板上接連畫了兩張草圖,準備再次複上……你一遍遍畫著。按說,原稿上的人物已經無懈可擊,可你似覺不甚滿意,半蹲在地上,反複描畫。

你對自己的作品是如此苛求,就像作曲家在推敲筆下的每一個音符。75年來,你就是用這種態度畫著每一個人物。3年前的那個清晨,或者是深夜,你從床上爬起,拿起硯台邊的毛筆,在潔白如雪的宣紙上,寫就了第一根線條,擲出第一個墨暈,畫出滴在曆史深處的第一滴天堂之血。你就是這麼畫過來的。你是用畫筆在重新解讀那段曆史、那個歲月。是啊,歲月是一把無情的劍,她將一個嗷嗷待哺的3歲孩子,雕成了一個年屆八旬的老人、一位下筆有神,涉筆成趣的畫家。可是,你的一顆童貞的心卻沒有變。書畫界素有“一筆十年功”之說,你是70年磨一劍,你筆下的每一根線條、每一個色塊和水墨,都是你激情的湧動、傲骨的生發、柔情的萌動。你對故鄉蘇州的一草一木都傾注了情感,你愛天堂的每一個生靈,你對故園的一磚一瓦都由衷地敬畏,你是用自己的畫筆在撫摸天堂。

你以筆當劍,刺向侵略者!

以血為墨

此文的前兩章,我是在常州構思的。桃花三月,細雨霏霏,我的文思也受春雨的催發,似有一發不可收之勢。回到北京,已是初夏了。北京遠沒有你的“鳳貽軒”那般寧靜,也聽不到天天在你書齋回蕩的古琴聲。

在你的書齋,我曾見到你《漢宮秋月》的修訂版本,比起原作,你的修訂版更具幽遠之美的意境。你說之所以喜歡這個千古名曲,就是因為被其幽遠的意境所感動。在快餐文化盛行的當今,有的畫家,甚至是“名家”,忙著複製自己的作品,忙著掙錢,你卻有如此雅誌修訂古曲,足見你的心有多寧靜。在你鳳貽軒閑聊時,我曾冒昧問及:我看到有的畫家,總是在不斷重複自己,人物的造型,畫來畫去都似曾相識,為啥你的每一部作品,都是新作,沒有一絲一毫的重複之感?你卻笑著問我:如果讓你再重寫一遍你的長篇小說《琵琶行》,你是不是會覺得,這是一種索然無味的創作,甚至是一種折磨?藝術創作,是一種心靈勞動,如果沒有激情,沒有如刺作梗、不吐不快的欲望,作品隻能是木乃伊,雖然木乃伊也是人,卻沒有生命和情感。這就是創作和製作的分水嶺。

一件佳作的產生,除了激情之外,還有很多內在和外在的因素,誠如唐代書家孫過庭在《書譜》中所雲:“神怡務閑,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時和氣潤,三合也。紙墨相發,四合也。偶然欲書,五合也”。孫過庭的高論也同樣適合於繪畫。從《天堂烙血圖》畫麵可以看出你創作時的激情和才氣,我甚至覺著,你在開筆畫第一根線條時,嘴裏似乎就哼著《漢宮秋月》的曲子,那從日機呼嘯而下的重磅炸彈,那衝天的火光和血光,那倒塌的古宅,那被烈火焚燒得麵目全非的菩薩……畫麵上的諸多局部細節,都是你童年的記憶,你珍藏著兒時留在心靈深處的感覺,這些用生命換來的直覺,經過70年的情感積澱,70年的藝術發酵,突然在那一天,化作了火山噴發式的創作衝動。

先生:看了《天堂烙血圖》,我突然發現在中國當代畫家中,你是善用紅色的高手。此前,我拜讀過你畫的梅花、鶴群,還有人物,你的紅用得別出心裁,用得大膽潑辣,甚至是浪漫天成。你的梅花,不同於吳昌碩的西洋紅,也不同於任伯年的胭脂紅,你的梅花裏,似乎加入了花青,或者藤黃,甚至還用了某種中草藥(這是你告訴我的秘方),使得筆下的梅花如血般燦爛。你在鶴群的頂上點了紅,丹頂鶴的頭頂如同亮起了燈籠;你在白娘子雙頰點了紅,白蛇萌動的春情竟是如此動人心魄(這正是《武陵春濃》的點睛之筆)。似乎,我又總是覺著,你的紅裏,還加入了最重要的一味色彩,這是任何一個畫家都必須具備。但很多畫家又望塵莫及的藝術元素,那就是你的熱血!當然,一個畫家不可能用血畫畫(除了某些特殊情況,如上海畫家謝之光曾用血畫過一張梅花,那是他從病榻上爬起畫的最後一張畫,畫好枝杆突然口吐鮮血,便手醮畫氈上的血跡點就了梅花),你是將自己的一腔熱血傾注筆端,使得整幅畫麵紅得驚天動地!如此長卷巨作,每一個人物都是你熱血的哺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