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人的生活(1 / 3)

一個人的生活

塞外隨筆

作者:陳慧明

某天下午朋友來串門兒,我嘴裏叼著個牙刷給她開門。她問我怎麼下午刷牙?我答:今天連一句話都沒說,嘴裏不是滋味,所以刷牙。

一個人生活,首先是不說話。但醫學證明:女性因為比男性的大腦少了一塊兒“迅速修複區”,所以對孤單敏感非常。我單身至今二十多年,為了有地方說話,我把觀音佛像供奉在家裏,我覺得她是女神我是女人,在這個角度上同類。但後來,我發現有很多話仍然在窩藏著,是啊,人跟神能說什麼呢?既供必敬、既信必誠,我不能對她說“今天的菜炒糊了”,也不能對她侃“我想跟誰誰吵一架”,甚至還有更多的不能。況且說話具有一定時效,當時想說的隻在當時,錯過了就不想說了。所以我突然有話了跟誰說?打電話給誰打?人家也許正在辦正事呢。所以,我從客廳走到廚房,再從廚房走到陽台,也沒把這句話說成。

當地俗語曰:“做甚得像甚,討吃得務棍。”人生就是百折千回,總有一天與自己的命運通於靈犀,比如我終於有了一個隨時可以說話的方式:寫作。我至今人生六十三秋,婚姻隻占去三分之一,寫作卻覆蓋了整整一半。生命裏那些該說不說的,想說沒說的,全部以筆代勞了。所以有時我就後怕,後怕當時如果沒有走上這條寫作的路,現在往哪兒走、怎麼走?

而今,我回過頭來看清了我,發現我的人生、我的經曆都符合一個人生活。比如我做了十六年的小鐵車買賣,小車是用腳蹬三輪車焊接了鐵架子的,底麵積隻有0.99平米,卻容得下我吃飯、睡覺、讀書、寫作、做買賣這麼多的事,若換成婚姻狀態,另一個人晝夜被屏蔽在外邊,就很不合適了。買賣之所以做這麼小,是因為我的小車擺在中心廣場路口,如果目標太大,還能做下這十六年來麼?影響到市容早就被取締了。漂流的魯濱遜說:我默認天意的安排,現在我開始占有這種安排,開始相信一切安排已是最佳。

我也默認。

鑽在0.99平米的小鐵車裏做買賣,夏天對付悶熱的辦法很多,比如在車頂安一個小風扇、比如打一盆涼水不停地用毛巾冷敷,更比如把一瓶冰凍水夾在臂彎或腿彎、整個身體“刷”的一下就降溫了。但是到了冬天,由於空間太小生不成火爐,我隻能天天起個絕早,到金龍飯店的鍋爐房去打一大塑料壺開水,而後坐進小車裏,拿大皮襖將這壺開水與我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一個人一壺水,隻要它不冷我就不冷,我們可以一直暖和到下午四點多。

說到開水了,我天天守著這麼大一壺開水卻不敢喝,一來怕擰開蓋兒跑了熱氣,二來怕去廁所耽誤買賣。廁所很遠,在對麵金龍飯店後大院的東南角,去一趟至少要十分鍾。別看坐在車裏沒多少買賣,往往我從廁所回來,就聽旁邊賣水果的說:嬸子你剛走就來了個買煙的,人家敲了半天窗,等不及才走的。這樣的事情多發生幾次,我就更不敢喝水了。在廣場擺小車的那十六年,我養成了讓自己幹著的習慣,至今身體都習慣缺水。所以,當某天我聽到女人們都喊著給皮膚補水,就有點發懵。

後來飯店嚴禁外邊的買賣人打開水了,我隻好在小車的頂部安了一個150瓦的燈泡,一個人一盞燈,我以它取暖。為了讓全身都能攝取到一點溫度,我把它掛在離腦袋最近的地方。但還是頭頂特別熱,腿腳特別冷。我坐在燈下看書寫字,曾摸著自己發燙的頭皮猜想:這樣的高烤會不會烤光頭發?會不會烤壞眼睛?而如果把燈掛得稍高一點,尖利的冷風馬上就趁虛而入,令我很難捱過那一小段一小段的時光。

錢這麼難掙,我當然反感納稅,也曾經找過稅務部門的麻煩。

這個小車裏實在是放不下多少貨物,在上世紀末的那幾年,我一天毛收入均不到二十元,扣掉占地費、工商費和稅費,實際收入最多十五元。那時我一個月納稅五十元,這個數字已經令我很難過了,誰知稅務所換了新所長後,給我定成一個月八十元了。我跟現管人員說了半天不頂事,就拉著小車,“的楞、的楞”地沿著勝利路去新華街稅務所。

走進稅務所長的辦公室,我陳述了不能加稅的理由。

“又不是針對你一個人,廣場所有的買賣人都加稅。”

“我那麼小的買賣,一個月五十元已經夠多了。”

“買賣小就不加了?大小不都是一樣得做嗎?”

“如果大小都一樣,我就按照百貨大樓交稅。”

“這叫什麼話?我沒時間跟你抬杠,現在要去局裏開會。”

“所長,我再占用你二分鍾的時間,你看看我的小車,就在窗外你看看。”

我的應變能力一向很差,當時實在沒辦法了才這樣衝口一說的。一個月多出三十元,就把我的房租錢多掉了,這是災難。

所長一臉的無奈,他的時間很緊,沒有心情跟我理論。於是他敷衍般地向窗外瞟了一眼,但他緊接著又瞟了一眼,之後正色對我說:“行,你就按原來的五十元交吧。我去開會了。”

事情發生在世紀的那一邊,而今我在這一邊謝謝新華街稅務所長。他姓郝,他真的很好。

小鐵車雖然小,但占住這個位置也很難,曆年曆次的上級檢查團來本市驗收,我無數次被取締又無數次地設法擺上來,我一個人生活,一定要留下這一座青山,才有柴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