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

小說榜

作者:奚同發

從蘇州回來的那晚,付曉海整個人都有些傻了。

那天上午打梅雯手機——停機了。辦公室電話接通,一個女聲說梅雯不在,曉海道聲謝謝便掛了電話。他有種不祥的預感,又撥過去,說是梅雯的同學,要組織“同學會”聯係不上梅雯。還是先前接電話那女聲道:“噢,這樣啊,梅雯休假了,她懷孕了……”

付曉海不知道自己下來說了些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掛的電話,回過神兒來,話筒裏早已是斷線後的“嘟嘟”盲音。然後,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翻騰了能帶的東西返回鄭州。

梅雯懷孕,對他來說可是個天大的麻煩。他一路上腦子亂成一鍋粥,真搞不明白,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她不是說了,要等他嗎?而且說至少年內沒法離婚,她不想傷害對方,希望等明年年底期房到手,幫某人裝修安排好後再撤出。否則,她的婚姻就有些像一場陰謀,有些算計別人的樣子。“某人”是她跟他在一起時對另一個男人的稱呼,起初是梅雯自己這樣說的,而後兩人之間似乎達成默契,就以這樣的稱呼代替了那個人其他稱謂的尷尬。

他到蘇州才半個月,她怎麼就懷了孩子?懷誰的?如果是某人的,就徹底麻煩了。女人的婚姻因了孩子的羈絆,離起婚來就沒個準,而且她這手機一停,還不上班,明擺著是躲了他的。

一路上罵自己簡直是暈蛋,暈到這種程度,把一個大活人擱別人床上,人家倆還有法律公然護衛著,難保不出事?如此的局麵,恐怕是九匹大馬加一輛寶馬也難以拉回來。付曉海有過婚姻,女人對孩子那股心勁和義無反顧,他是見識過領教過的。

後悔不迭的他自語著“大意了,大意了”,方才覺悟,占領一個女人,其實不是她的心,而是肚子。你占領了她的肚子,才可以真正地說占領了她。心是可以隨時變化的,可肚子一旦拱頂起來,那心就隨肚子而定了。

之前,他跟自己說的最多的一句是:“不急,不急。好在咱有的是時間和精力,還是那三個字,慢慢來!”這句話幾乎成了他的做事準則。如今,火燃眉毛還怎麼慢著來?

一出鄭州火車站,撲麵的人潮讓付曉海愈發覺得自己像隻無頭蒼蠅。孤獨,無助,又一次領教了作為城市人平時看似滿熱鬧的交際寬泛,臨到事上便沒了真正的朋友。有些事是不便給朋友說,有些事是說給朋友沒有用,有些事是想說卻沒有朋友可說。

該從哪裏下手去找梅雯?之前,隻知道她跟某人住在一所學校的單身宿舍,他從來沒想過如何去判斷具體地方。就連這唯一的信息還是有次下雨他送她回去,一直送到那個校園裏的一個拐彎處。僅憑此信息,偌大的校園尋找梅雯簡直是大海撈針。如果這樣也能撈到針的話,他寧願到寺院去求菩薩、求如來,好好上幾炷香翻來覆去拜幾拜。沒有辦法的辦法隻能去守株待兔,或許能等到她——生命中這種奇遇並非不可能,所以,他決定一試。

正在他準備一試的時候出現了意外。他的手機突然收到一條短信,內容立刻把他震驚了:

付先生,您好,不好意思打擾您。我們是一家偵探公司,您想了解2011年11月8日,您跟誰在一起嗎?您當然知道。不過,我們也清楚。比如您跟她在哪家酒店,在哪家小攤吃飯,在哪條仿古老街雙雙的照片……當然,我們並不想惹麻煩,我們隻是對人民幣感興趣。不多,五千即可。以您的名氣和收入,這大概就是每天喝剩下的白開水。

並不是因為偵探公司而震驚,是因為對方提到的那個準確的日期。那一天,太明顯了,陰曆十月十三是他付曉海的生日,他帶著她去洛陽過的,主要是在鄭州擔心遇到某人。這個證據足以說明對方不是那種瞎貓碰死耗子,比如某短信讓你把錢打到某賬號的卡上——又一次,心血來潮的付曉海回信說,五十萬剛打過去,請查收,見款回複……為這,他笑了半天。想象著對方可能興奮得注了雞血,五十萬啊,火燒屁股般地奔了銀行或ATM機查賬,然後氣得大罵,一副被涮成羊肉片子的樣子,他就笑,笑得肚子痛,誰讓你們他娘的玩這麼弱智的遊戲?

這次顯然不是,僅這個時間的準確定位,讓他明白對方是有備而來。人家要的錢確實不算多,五千塊,幾乎不大算訛詐。以區區五千元,買他的一段隱私,要麼是他的隱私不值錢,要麼就是一幫小混家,真心實意想弄倆零花錢。

正在他的大腦緊鑼密鼓思考如何應對的時候,第二條短信又來:

付先生,我們沒有訛你的意思,我們是在調查別人的時候,偶然發現您與另個女人的情況,可以說是順便掙個小錢,摟草打兔子,否則就不會要這麼少。不過,您也是有公職有身份的人,如果五千都不願意出,很抱歉,我們將把這些照片曬到網上。結果,您是知道的!

盯著第二條短信時,付曉海已經沒了看第一條時的衝動。他咂麼著嘴,思考怎麼辦?五千元不多,關鍵是人家在暗處,誰能保證你給了五千,接下來不又要八千一萬,甚至捏著你怕的軟肋,不停加碼,直要得你傾家蕩產?一般情況下,第一次陷進去,想拔腳總有些不容易。查詢對方手機號碼,是廣東韶關的。

一籌莫展,付曉海泡了一杯咖啡,慢慢喝著。他心裏有底,對方是真刀實槍地要錢,傷他的緋聞沒有多大價值。他不是官員,雖然平時畫畫,但畫的畫也不算太值錢。賣畫標的價,都是自己弄的,騙騙人可以,有熟人或誰牽線,借某個活動到企業兌換一下銀子可以,而實打實去掛街上賣,哪有人要?不要說一平方尺幾千,就是幾十也賣不出去。他曾惡作劇地親自試過,在一個古玩市場,把自己畫的四尺山水條幅標價五十元都無人問津。那時候,他心裏那個酸啊。其實,現在大多書畫家均是如此,自欺欺人,標著潤格多錢多錢一尺,不過是自我安慰有價無市。

突然靈光閃現,付曉海回了一條短信:

如果你能確切地說出我的住址和她的住址,我才相信你們真的是偵探公司而不是一般的小混混騙子。

輸完這句話,琢磨來琢磨去,他把“而不是一般的小混混騙子”刪掉了。他覺得從哪個角度看,這句話都在罵對方是騙子。雖然對方確實是騙子是無賴,惦記著你的錢財,可人家肯定也不願意你這樣數羅,哪個賊願意說自己是賊?整不好,對方一來氣,結果就是另外一回事。他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弄巧成拙嘛!

不到半小時,手機短信鈴聲再響。兩個住址,具體到哪棟樓幾門洞幾層幾號。他一看,傻眼了,其中一個是他的,分毫不爽;而梅雯的,他沒法確定。他之所以如此,一是通過自己的住址來判斷對方提供的信息正確與否;二是他的真正目的,找到梅雯的住址。結果,這個短信足以讓他悲喜交加,五味雜陳。天哪,他握手機的手頓時抖得患了美爾尼斯症似的。

這世道,媽的,就這個地址,給對方五千也值。嗬嗬,這不是相當於他雇傭對方調查一下梅雯的地址嗎?不過是如此神不知鬼不覺,玩了一石二鳥一箭雙雕的把戲。他為自己的小聰明甚是得意,卻沒法忘形。接下來咋辦,又陷入不知所措。是啊,找到梅雯咋辦?找到她家如果遇到某人咋辦?付曉海擔心偵探公司再發來短信幹擾心緒,幹脆關掉手機,倒在床上冥思苦想。

其實,對他來說,是否圖片被曬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處理梅雯懷孕。這個蠢女人,怎麼能說懷孕就懷孕呢?

那個夜,付曉海翻燒餅一樣在床上翻來覆去,似睡非睡。他還不知道,對於他未來的日子,這種翻燒餅的生活僅僅開了個頭。

那個翻燒餅的夜並非沒有收獲。正像他似睡似醒進入似有似無的夢境,一汪碧波粼粼的湖泊上空煙花連連炸響。美麗的弧線瞬間使夜的上空燦若星辰,絢麗多彩的笑臉,接二連三的腳印,一句句祝福,或者萬紫千紅、花團緊簇,雍容華貴的牡丹,孤傲寒霜的紅梅,高潔的秋菊,紛紛在仰望中綻放。但是,一切均眨眼工夫,在人的眼簾啟動的同時,煙花也化作腦海裏的璀璨短暫,刹那間烏有。難道梅雯就是他生命中這麼一個煙花樣兒的女人?

認識梅雯的過程太簡單,那是一次他與畫友的三人展。他給朋友講解畫作時,她正凝視著一幅畫似乎默默地與畫中人對視,他走過時顯然影響了這種對視,以至於她有些憤憤然出手輕推他讓開一些。他一愣怔,便對接了她不滿的目光。他能看到她長長的睫毛那一刻微微顫顫。身邊的朋友們笑了,笑那個剛才發生的瞬間。他則故意誇張地收縮了一下自己的身體,頭後仰,腹前凸,屈膝,身形宛若一張弓,迅疾地閃躲。沒想到半小時後,她還在那幅畫前,似沉思似發愣、有些走神地對視著畫中人。他太好奇了。

那幅畫是他在一次田間迷路時得來的靈感。他遇到一位鄉村女子,一身厚厚的自製棉衣棉褲很顯臃腫,梳著大辮子,臉盤豐盈,眼睛清澈是他從未見過的,像寶石——是的,他當時心頭隻流過“寶石”這個字眼——透明水亮中反映著他的影子。跟她搭訕不是有什麼惡意,或色意,如果那樣的話,他太鄙視自己。雖然好色,可真的這種大匠無斫、大美自然的女子站在麵前,準確地說他完全驚呆了。身處都市繁華的脂粉氣息,他被這個鄉間女子徹底征服,這或許是他見到的真正的美。這個世界上不是沒有美,而是缺乏發現,但他想說的是,不是所有的美都要發現,像眼前這女子,她將培養許多發現美的眼光和感覺。

問她路時,她的舉止刀一般鐫刻在他的腦海。女子聽他說話時盯著他,表情單純得猶如一個嬰兒。等聽明白後,她隻微微一笑,臉上飛起兩朵紅霞,朝一側似有似無的一指,便跑了。飛快,大步,沒有扭捏做作,也不怕別人盯在她背後的目光。他眼前流淌過一個詞:撒腳如飛。與都市那扭扭歪歪的高跟鞋、故做扭來扭去的屁股一比,這種飛跑呈現出的那種女性的野氣、清新、質樸,讓他無言表達,心裏卻流淌過一絲奇異的情感。

依著女子手指的方向以目光尋路,她的身影很快消失,但那臉上的紅霞,讓他立即決定畫一幅《緋紅》。他發現如今城市裏美女越來越多,原裝的卻越來越少,華麗的服飾、珠光寶氣、香水唇膏弄得個個幾乎是因了包裝而豔起來。是的,是豔,是豔到失真,豔到類似,豔到批量出現而不是一個一個的獨自存在。他那天算是領教了什麼是美。一個女子怎能沒有這種緋紅,如果沒有這種桃花沾露的緋紅,還是真正的女子嗎?

如今大都市的女子,自小與男孩子在幼兒園裏一起,對男性見怪不怪,加上超女類風尚中性的引領,更多人都弄不明白怎麼做一個女孩。她們認為留短發洗起來方便,看上去精幹,便放棄了如瀑布般讓人心動的長發;她們認為跟男生相處很正常,哥兒們長哥兒們短的稱呼很帥氣,於是見了麵,拍拍肩,捅一拳,擊下雙掌,一個丫頭片子混跡於男孩子之間,穿短褲,蹬旅遊鞋,沒啥大的區別,甚至連穿的衣服都很男性化。如此培養的女子,哪還有什麼優雅、文溫,更別提含羞。她們把衣服分成幾截穿,身體一露二露三露,視之為美。連身體這種最自私的本體也光天化日之下晾曬開來,羞紅,想也別想。為什麼我們當下的性別朝著混亂的方向發展?那一次想的那個多,大腦像煮沸了的水,嘟嘟亂響。

畫了多年畫,那一次他的創作是先有理論,後來行動,就是希望以緋紅喚醒當代女性,要明白你們是女的,是這個世界上美的代表,不要被物欲橫流淹沒了真正的美,不要被外在的華麗包裝混亂了本身的麗質,以致本末倒置,讓人關注穿的什麼品牌,背的什麼包包,用的什麼護膚霜、睫毛膏、唇膏,甚至是收臀液之類。

沒想到,這幅畫被梅雯盯了這麼久,付曉海站在她身邊,聽到她喃喃自語。是跟畫中人對話?他仔細打量她,頭發挽在頭頂的一側,有意弄偏了的那種;臉盤白嫩光潔,卻明顯是化妝品或是做美容滋養著的;上身的精短T恤很顯幹練,下邊是短褲,短到幾乎大腿跟兒上,黑色的連體絲襪從腳上一直延伸進短褲;腰帶是那種誇張的寬,大概隻是裝飾而已,在腰前交叉後,斜著偏伸一側,鬆垮垮的沒有力氣的小樣。

付曉海決定打斷她。他的開場白是這樣的:“你好,請問你需要什麼幫助嗎?”

嗬嗬,這種問話,多少像是服務員,至少是專業從事服務行業的術語。

像他預感的那樣,大概她進到畫裏麵太遠,他重複到第三遍,聲音也在一遍比一遍加重,她才扭過臉,很迷惘地望著他問:“你是跟我說話嗎?”

付曉海盡量顯得紳士樣兒微微點頭說:“是的,瞧你在這幅畫前駐足很久,我是作者,你需要什麼幫助嗎?”

她的睫毛上似掛露霧,泛著潮氣,雖然是假睫毛,但黑色的眼線襯托出的雙眼黑白分明。她重複了一句“需要什麼幫助”,稍頃說,“你能給我什麼幫助?”

“這?”付曉海一時語塞。是啊,你能給人家什麼幫助?介紹畫,還是介紹如何欣賞,或是介紹怎麼畫了這幅畫?看來他這樣的開場白還是顯出唐突,甚至有些破壞了別人欣賞畫的連貫。

她翹著嘴角微微一笑,算對他表達原諒,然後又專注在那幅畫上。他有些尷尬,從來沒遇到這種情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她突然說:“你就是付曉海老師?我能不能請你吃個飯?”

對方的彎轉得太快,是那種腦筋急轉彎吧!幾乎毫沒什麼理由,長驅直入,前邊一點鋪墊也不做。估計現在的年輕美眉都如此?看這女孩像“80後”,做事沒邏輯可言,想到一出是一出?而且對方說話的量詞也引起他的興趣,是吃個飯,而不是吃頓飯。

見他猶豫,她立刻改口:“你要不願意或沒時間,就算了,隻當我什麼都沒說。”

這樣的快言快語,把付曉海弄得頭發暈,像是用手指思維一般,不知該如何判斷,脫口而出:“不是,不是,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如果你有意的話,我請吧!”話一出口,覺得“你有意的話”似乎有些曖昧,用的不好!《水滸傳》等許多明清市井小說中多用此詞,是男女情事的表達。

但對方爽快地應承:“誰請誰不重要,關鍵是一起去吃個飯。”她笑的樣子,有些桃花燦爛,一時間讓付曉海的沉著淡定亂八七糟。

他本意是想帶她去咖啡館或西餐廳,與初識的女孩共餐,應該選一個有些情調的地方,交流起來話題多。比如真的沒什麼說的話,可以談咖啡,幾天幾夜也談不完;可以談如何品紅酒,貌似高雅的話題,永遠不會枯竭。沒想到,在他征求意見,其實是象征似的征求意見,心裏早決定了去哪家餐廳時,她卻說:“要我說呀,真要我說呀,就去吃串串吧!”

串串?好像第一次聽說。平時自命美食家,哪家酒店即使沒去過,也不至於沒聽說過。他的大腦急急地搜索串串,終沒有結果,於是迅疾掏出手機,上網,百度一下。串串,哈哈,原來是那種川人的自煮火鍋改良的。

她以肯定無疑的語氣說:“對,就去吃串串,你跟我走!”

來到一個都市村莊的狹窄小道,他本以為隻是穿過,卻是到了目的地。擁擠的生意人讓原來狹窄的過道更顯逼仄,即使一二人麵對而過,尚需側身交錯。夾道兩側均是那煮在各種湯料的鐵皮方盒子裏的串串,熱氣騰騰,圍了一圈子男男女女,以煮鍋為中心,坐在小板凳上,像一大家人圍個大火鍋吃年夜飯。有的人幹脆坐在過道上,背後人們走來走去,擦一下碰一下,也置之不理。

一個美女吃得嘴裏吸溜吸溜,邊夾菜邊說:香,真香!另一個大口大口嗬著氣,媽呀,快辣死我了。說著,她還以手掌在嘴邊扇來扇去,似乎能把辣勁兒扇走。同伴不屑地說,那換清湯唄!人家擺他一眼,不呀,辣的才過癮哩!其中一個一笑,辣的鼻涕都滾滾而下。一群人衝他笑噴。付曉海怦然心動,也顧不及衛生不衛生,這氣氛早感染了他。多少年來,這樣圍一桌而聚的場景早不複存在。麵對這些彼此並不相識的年輕人的相聚共餐,雖然對他們本身是種自然,但對於付曉海來說,在鋼筋水泥建成的都市已成為稀缺。

挑了木簽子串起的青菜、土豆片、麵筋之類素品,鐵簽子串的肉片、魚丸、鵪鶉蛋等,放到老板麵前的鐵皮盒子鍋裏煮著。旁邊的烤魷魚、炸雞腿、牛羊肉串、烤香腸味飄誘人。垂涎間的梅雯早等不及,拿起剛入鍋的豆腐幹便吃起來。兩人一手串串,另一手啤酒,瓶頸交叉一碰,便是一氣猛灌。與以往正襟危坐在西餐咖啡廳要找什麼話題相聊,或為某件事找誰幫忙而吃一頓飯的功利相比,這裏讓付曉海宛如身處江湖,體會著豪爽和粗獷,蕩氣回腸的血淌中湧躍著一股股俠氣。

兩人幾乎沒有談什麼話題,都在吃喝喝吃。喝了多少酒,吃了多少串串,根本沒計算。雖然老板還在他們眼前一根一根地數著空簽子,一雙一對地擺弄著空酒瓶,口中念念有詞,算是提醒他們結賬的依據。他們根本就沒看,也不在意。平時跟一幫朋友在一起吃飯,都弄得人模狗樣周吳鄭王,哪有這樣不顧及什麼,不管不想什麼身份,盡情地專注在吃在喝上,盡情專注在放縱的豪情與快樂、放鬆上。一盞盞掛在冒熱氣的鍋上飾了紅色外罩的燈,成串的燈籠般連起來,把眼前的夜打扮得如此繁榮、燦爛,甚至有些嫵媚。與以往腦海中藏汙納垢的都市村莊相比,他覺得大都市的酒綠燈紅外表很繁華,內裏卻涼冰而冷默,就連人們的尊重、相敬、相處都顯得那麼假,隻有這裏的夜市才充滿人間煙火,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沒什麼忌禁,隨便蹲坐在路邊便可饕餮一番。

砂鍋冒著熱氣霧一般擺在眼前,眼鏡瞬間蒙了紗似的,朦朧模糊。扯麵的師傅一邊扯著兩臂長的麵片,一邊叫喊著招呼客人,也沒有誰因為他的吐沫星子飛到鍋裏碗裏而埋怨。煤氣罐就在爐子邊,九個火頭同時點燃,小穌肉、豆腐青菜、魚丸等各色砂鍋分置其上。旁邊炒菜用煤火爐,或是燒烤肉串的濃煙拖著長長的尾巴,沒有誰會擔心這可能汙染大氣,破壞我們的地球。人類的溫情、熱鬧似乎在這兒很是淋漓盡致。

搞不清是深夜幾點,興奮得懶於顧及時間。直到稀裏糊塗也不知道怎麼結的賬,誰結的賬,還撒著歡吆三喝六唱著歌兒走出那狹長的小道,各自打了出租散去回到屋裏,付曉海才發現,忘了要對方的電話,也沒問對方姓名。看來與她的相識,隻是上帝為了讓他感受一番生活在鄭州多年,第一次踏進都市村莊的人間煙火吧!躺在床上,剛迷糊一會,手機短信鈴響。付曉海一看,號碼陌生。翻看內容:

謝謝!跟你今晚一起快樂~~~今天是我生日,卻沒有一個人對我說生日快樂。梅雯。

付曉海立刻回短信:我馬上通過廣播電台給你點播一首生日歌。對方回複:不用,你發信說一下即可。

付曉海找到手機中的字母“i”代替蠟燭,先打了一長串,然後輸入“生日快樂!Happy birthday to you!請收聽我為你點播的:祝你生日快樂!”接下來,他輸入一句歌詞便發出一條短信,對方立刻就回倆字“謝謝”。至最後一句結束,她回複:“這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一個生日。謝謝,安!”

從主動索要生日祝福,到接受完信息便立刻以一個“安”字宣布到此結束。瞧瞧,人家80後與人打交道真是利落,得到了便不再纏綿!付曉海獨自感慨唏噓了半晚。

事後,付曉海回憶那晚的過往,覺得自己的失態,估計是因為酒精的作用,和都市村莊帶給他前所未有人生警惕的放鬆。

事後,付曉海慢慢憶起當晚的許多細節,比如說兩人飯後一起走在狹窄、擁擠、人碰人的街道,是梅雯主動伸出手拉住他的胳膊,甚至高興地指著東指著西給他看。那樣子,讓他找到久違的甜蜜的男歡女愛的感覺。

事後,付曉海回憶,確實有一會兒,梅雯忘情地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她的個子不高,好像夠不到他的肩頭,隻能靠著他的胳膊,那種靠雖然僅僅是一種近近的相依,卻讓付曉海的心裏暖暖的。離婚多年,他一直單獨生活,也並不缺少女人,可這種讓他的心窩裏湧出一股股暖流,前所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