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於生人間(1 / 3)

於生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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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小雲

雅雲無法從夢中醒來——這是一場真正的夢。

她睡著時,腦海中那些亂七八糟的拚湊故事讓她糊塗,譬如死去多年的母親和自己的丈夫是一對戀人,自己無緣無故出現在一次環境為鄉村的聚會上,聚會上的人有活著的也有死去多年的,有雅雲前後幾個單位的同事,有小學高中大學的同學,還有雅雲認識多年的一個菜攤大媽,一個修自行車的老頭等等——他們彼此之間似乎早就認識,倒是雅雲像剛認識似的被人領著一個個介紹給他們,他們麵帶笑容看起來活得相當不錯,連菜攤大媽都穿著晚禮服化著十分高雅得體的貴婦妝,舉著紅酒杯朝雅雲點頭。雅雲被夢拽著朝前走,場麵雖然不熟悉,但其中的尷尬、害羞、覺得自己糟糕透頂的感覺她卻熟悉——他們都該是她的熟人吧。雅雲身在這樣的目光下,有一種走在陰謀裏的感覺,那些人是被安排在她身邊的,他們早已經知道她在接下來的哪一步將一腳踏入陷阱,隻有她一人對現狀一無所知。

她醒來時,雙眼睜開,天已經大亮。一個男人嘩啦拉開窗簾,陽光帶著一排尖牙齒撲進昏暗的屋子,雅雲被咬到了一般尖叫起來,然後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兔子迅速鑽進被窩,躲在裏麵瑟瑟發抖,不肯出來。

男人用力一拉被子,被子從雅雲的手裏滑脫,她雙臂環抱著自己,手指依然緊握,匍匐在床上,身子劇烈抖動,臉埋在鬆軟的墊被裏不敢看人,似乎還在夢中。

男人把被子拿到陽台上曬,回來時手裏拿了一塊剛從涼水裏撈出來擠幹的毛巾,他把雅雲抱過來,她還在抖,眼睛緊閉。他擦好她的臉,擦好她的手。然後他拍著她的臉頰輕輕喊她,雅雲,雅雲,醒醒,醒醒。

她這才又一次緩緩地醒過來。雙眼定睛到他臉上仔細地看,方正的臉,五官分明,頭發茂盛,他的鼻子高挺,嘴唇紅潤,他的一雙眼睛大而寬,她緩緩得出結論——這個人她認識。此刻他正認真地看著自己,似乎也熟悉她。

做了什麼美夢?他親切地問她。他一邊說著,一邊扶著她坐到床沿上,她將信將疑地把自己身體的力量交給他,靠在他的手臂上,然後他手臂用力把她拉著站起來,一隻手牽著她,另一條胳膊環著她,扶她跨開步子,雅雲乖乖地跟著他。

他領她坐到她的椅子上。這張椅子的扶手上纏著泰國藤卷成的花朵,藤條已經被摸得光滑,靠背也是藤條卷成的,靠背前放了一個暗灰色刺繡靠墊,刺繡圖案大約是一隻舞蹈的野獸。她手抓住扶手,慢慢坐下去,好像重新坐回夢裏,這張椅子這麼熟悉——哪裏見過。然後她又抬頭看男人,又慢慢從夢裏走出來,眼前的迷霧漸漸消散,畫麵清晰起來,想起來了,這個男人應該是自己的丈夫。

他正把一些東西夾到自己麵前的碗裏。吃早飯了,他說。

雅雲聽話地拿起筷子,一種幸福感包圍了她,是的,他應該是她的丈夫,她依稀記得當年戀愛的時候他就是這樣輕聲輕語地同她說話。此刻,他既是她的丈夫,還更像她的哥哥或者父親,因為他對自己的照顧。

昨晚做了一個什麼樣的夢?他繼續問她,像哥哥在逗妹妹,對她的夢很感興趣。

要不要說他和自己死去的母親在夢裏交歡的事呢?她猶豫了一下。嗯,她慢慢地一邊回憶一邊尋找準確的詞語,夢見你不喜歡我了,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她說。事實上,她已經回想不出夢裏的細節,那些細節被攪碎了組合成一個氛圍,陰暗,恐怖,讓人絕望的。

哦,他嘴角一翹,微笑著,越發像哥哥逗妹妹了,還有呢?

還有好多不認識的人,都想害我,想看我的笑話。她說。說這些的時候,她的雙眼直視著他,盯著他的眼珠看,渴望看到他關心她的眼神,更渴望他能夠身臨夢境,拉她一把。她陷在夢裏的時候,舉目無親。

然而他還是那樣笑著,很程式化地說,你以前愛看恐怖片,特別是心理恐怖片,現在深受其害了吧!這些都是假的,都是你的想象。他的意思是,她的噩夢怪她自己?她低頭撥弄碗裏的東西,腦子轉動起來,想自己曾經看過的恐怖片,然而腦子裏好像有一團棉絮阻塞了,記憶的車輪朝前朝後轉動不了絲毫,她想不出有關恐怖片的任何細節,腦海裏霧蒙蒙的。恐怖片是個什麼東西,她甚至問自己。

他拍拍她的手,打斷她的努力。雅雲,今天雪蓮過來,她陪你出去走走。

雪蓮?

我不要,雅雲的本能讓她立刻否定,雪蓮是誰?她懷疑,停下筷子,悲傷又憤怒地看著他,她剛把他從陌生人裏認出來,剛從他那裏獲得一點安全感,他就想把她推給一個陌生人。

雪蓮是你妹妹,你的親妹妹,比你小五歲。他克製住,耐心地跟她解釋。雪蓮每個星期都會過來三次,陪你出去吹吹風,看看風景。

她依然懷疑地看著他,雪蓮,她的腦海裏從來沒有這個名字,也產生不出對應的麵孔,妹妹,我有妹妹嗎?

他被她盯著,足足有五分鍾,而他也一動不動地迎著她的眼睛,試圖把她的目光逼回去。他的胸脯起伏,血液全部湧上麵孔,他努力克製住自己,讓自己不要對她吼叫。五分鍾過後,她依然盯著他,她看到了他生氣的全過程,知道自己可能冤枉了他,可是她想聽他的解釋,為什麼告訴她一個陌生人的名字,然後說這是她的妹妹。她沒有妹妹。

雅雲,你都這樣了,你還是像以前一樣倔。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訴你,當然我每天都會告訴這樣告訴你一次。我都受夠了,你每天都這樣懷疑我,我不想發火,我發火你會傷心你會哭,你就會哭,以前也是,我們倆一爭吵,你就哭。不過現在即使你非常傷心地哭過,你也不會有印象,一會兒你就會忘記所有事情,我不應該發火,沒必要發火,我對你發什麼火呢?他從解釋轉向語無倫次地自責,憤怒地用拳頭敲打自己的頭。但是我真的很生氣,你每天都在懷疑我。你什麼都能夠忘記,怎麼就沒有忘記懷疑我這件事?

雅雲好奇地聽著。他的這些情緒和牢騷是哪裏來的?是我帶給他的?他為什麼希望她能忘記懷疑這件事?有多少他們認為理所當然的事在她的所知之外發生著,她想知道答案,她對這個世界缺少認識。

中午,雅雲的頭腦漸漸清晰起來。她用掃帚掃了一遍地。她有耐心地用掃帚上的毛刷子按著一個方向在地板上劃拉,然後她逐漸認識了這個住宅的所有房間和擺設,並大約猜出了他們的主人。有一間房子裏貼滿了彩色海報,書架上擺著一個簽了名字的足球,她猜測這個房間住了一個年輕的男孩。有一個房間,房間裏擺了很多花,有的花摸上去肥厚潤濕,是鮮花,有的看上去很美,摸上去才知道是綢緞做的假花,後來她慢慢想起來,自己早上就是從這個房間出來的。還有一間,裏麵沒有床,有一張桌子,四麵牆全是櫃子,擺滿了書。她站在這間房子裏四處看的時候,看到書桌上有一本雜誌翻開在某一頁上,一個玻璃鎮紙壓在這頁上,好像剛被讀到這裏。她好奇,把書夾在胳肢窩裏,一路掃地帶出房間。

做好整理後,時間已近中午,她馬虎地吃了些丈夫準備在桌上的食物後,坐到那張藤椅裏,開始翻看那本書。她整整看了兩個小時,都忘了睡午覺。有一篇文章,她看到它的題目《絲綢鮮花》,想起剛才房間裏看到的花,竟然有想流淚的感覺,她撕了一團紙巾拿在手裏。這的確是一篇讓她淚流滿麵的小說,主人公經曆的那些困惑、疑團、掙紮,仿佛就是她現在正在經曆的。女主人公經曆車禍後,失憶,她每天被告知她是誰,她所身處的世界與人際,她在龐大的人際網中處於哪一個點上?這簡單的內容被深愛她的陳述者講述到九百九十九遍的時候,陳述者精神崩潰,再無法承受,決定和她一起自殺。怎樣讓一個失憶者自殺呢?這是一個很容易操作的事情,既然主人公忘記了世俗的一切,那麼吃藥、跳樓、割脈這些行為都可以被陳述者描繪成美好的事情,隻要他願意在她唯一的記憶——信賴他——的基礎上將這些方式美好地講述,並鼓勵她一起實踐。在電閃雷鳴的夜晚,陳述者準備好了一切,而主人公在第一千遍的講述中又一次慢慢醒來,她回憶起他們美好的過去,想起他們的愛情。小說沒有結尾。雅雲失望地沉浸在故事裏,結尾該是怎樣的呢?

不知是不是這個故事的悲劇氣氛所致,雅雲隻要一思考它的結局,頭皮裏就像鑽進了一條吸血的螞蟥,一下一下地疼。她嘶嘶吸著冷氣,身子靠到藤椅背上,手按住太陽穴,閉上眼睛,眼淚從眼角流下來。中午的陽光收斂起早晨尖細的牙齒,溫和又熱情地投進落地窗,罩在雅雲身上。

這時候,大門上響起了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她抬頭看看牆上的鍾,下午兩點半。她深深打了個哈欠,揉了一下酸疼的眼睛,仿佛剛剛睡了一覺。

大門開了,進來一個女人,她順手拉開門口一排櫃子上的櫥門,把肩上的包放進去。雅雲驚訝地看著她,這個女人怎麼對這裏這麼熟悉?自己也才剛剛認識這排金絲嵌花的門口大櫥。

女人拎著一個塑料袋,迎著雅雲的驚訝走上來。雅雲聽到胸腔裏心跳加速的聲音,不知道這個陌生女人會不會突然從塑料口袋裏掏出一把刀子,逼她交出銀行密碼,她真的不知道什麼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