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風物的歌者
第一視界
作者：紅柯
鄉村與城市相比，鄉村的好東西全在田野上，在野外，包括開發出來的良田以及未開發的無盡荒野，構成鄉村生生不息的美與情感，而城市不管古代還是近現代，好東西全在房子裏，全是一些器物，以物質論，鄉村永遠不是城市的對手，不是一個重量級。詩意情感永遠屬於鄉村，而理性與物質則是城市的關鍵詞。資本主義的擴張發展史就是物質與新型城市的勝利。我們至今在現代城市文明的物質發展上不具備原創性，不要說汽車飛機樓房輪船這些大家夥，桌椅板凳日常生活用品的絕大部分也是西方的仿製品。我們沒有理由不緬懷我們輝煌過的周秦漢唐，我們曾經有過國際性大都市，長安、洛陽，尤其是長安，堪稱中國古代文明的珠穆朗瑪峰。去年讀了阿瑩有關陝西大工業題材的散文作品後，最近又讀了阿瑩剛剛發表在《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芳草》的係列有關長安風物的散文，最突出的感覺就是古長安細微精美的零部件從曆史厚厚的塵埃中一一閃現而出。
有關古長安的描寫太多了，兵馬俑、華清池、碑林、書院門、陝西省曆史博物館，周秦漢唐的曆史故事，這些“宏大敘事”應該是對古長安以致整個關中的習慣性抒寫，已經模式化了。常識告訴我們，唐以後的長安衰落了，每次王朝更替，長安都難免兵災戰火，唐末黃巢入長安以及叛黃巢降唐又滅唐的朱溫朱全忠對長安的摧毀是最徹底的，拆光了長安所有的房屋，磚瓦橫梁順渭河而下，去營建後梁的都城洛陽，周秦漢唐輝煌了千年的與羅馬相媲美的國際大都市徹底敗落了，古長安再也沒有恢複元氣。1924年魯迅來西安講學，本打算寫一部大型作品《楊貴妃》，古長安的衰敗衝散了先生的創作興趣。古長安的昔日輝煌或埋於地下，或散落民間，從另一個意義上講一座偉大的城市是無法消失的，這就需要後人的發掘整理使其重新閃爍出應有的光芒，阿瑩就像一個建築師，精心營造他心中的古長安，最有代表性的九篇作品分為三類。
（一）古長安的物質生活。阿瑩發揮他老軍工的職業特長，首先從建築材料入手，《陶管》首當其衝，就是古長安最普通的建築材料下水管道的陶管。此文講的是阿瑩的甘泉宮之行。位於淳化縣的西漢甘泉宮早是一片廢墟，值錢的文物也早被淘盡，連古代的碎磚爛瓦都被磨粉塗膠製成贗品騙人錢財。作者還是獨具慧眼，在農民家的豬圈發現這隻圓柱狀的陶製管筒，一米多長，一頭粗一頭細，直徑四五十公分，布滿粗細均勻的繩紋，內徑光滑。顯然是當年甘泉宮的建築材料。這種下水管筒，周人在岐山腳下建城築屋時就有了，漢代更完備，但也不為人所注意，農民把它放在豬圈也礙事，一分錢不要讓作者拉走，作者硬塞給主人幾十塊錢，拉回西安送給一位老畫家。老畫家不識貨，丟在院子裏當廢物，作者幾次想討回，畫家外出不在家又不好意思擅自搬走，結果被畫家當垃圾處理掉。作者陪外地朋友參觀陝西省曆史博物館，唐代部分的第一件展品就是一隻陶管，以此證明唐長安城建築藝術的發達與輝煌，其品相還不如作者從農民家豬圈裏發現的漢代陶管，老畫家也傻眼了。此文就像一篇元小說，不需要虛構。也是作者阿瑩最後悔的一件事。《瓦當》《瓷碗》《酒具》把我們帶入西安古玩市場，這裏邊水很深，但有意思。作者與畫家王西京考古專家呼先生一起玩古懂，還真玩出了水平。作者自己單槍匹馬去淘寶，銘文瓦當太貴，就挑選工藝簡單出土量大的雲紋瓦當，購回家中，仔細玩賞，作者意然發現這些工藝簡單的雲紋瓦當恰恰反映了秦漢之際的一種時尚，那時的王侯還殘留著遊牧民族的遺風，到漢帝國，王侯們要脫俗登天，高坐雲端的雲紋應運而生，這些發現讓考古專家呼先生拍案叫絕。更絕的是作者購得破損的宋代瓷碗，店家當廢品，作者卻看中瓷碗上的太白醉酒圖。200元成交。回家仔細觀賞，越發喜歡太白醉酒的傳神生動，作者突然大悟，八百年前的宋金繪畫能見到幾張真跡！瓷碗上的這幅精致繪畫小品哪一個裝裱大師也達不到這種水平。作者又去古玩找店主購買所有破損的小瓷器，但作者太興奮說露了嘴，這些宋代繪畫哪兒去找呀！店家立馬翻臉不認帳，說好的每件200元飆升一千元。奸商嘴臉一覽無餘。《酒具》複原的是古代的生活細節，飲酒的青銅爵並不是直接用來喝酒，先放炭火上加熱保溫，再倒入杯中，再倒入“杯”中飲下，之所以這麼複雜，因為古人喝的是米酒，反複倒會由混濁變得清澈透亮，喝到嘴裏酒香四溢。電視劇裏出現的執爵飲酒鏡頭都是導演沒文化的緣故。這組散文完整地勾勒出古長安日常生活純物質的方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