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克拉夫特專欄:無名之城(1 / 3)

洛夫克拉夫特專欄:無名之城

早在逐漸接近無名之城時,我便已意識到這是座被詛咒的城市。當我於月色下行走在一條幹枯龜裂的可怕河穀中時,就已遠遠地望見它神秘地匍匐在黃沙之上,如同小半具從簡陋陵墓裏突露出來的屍體。它是曆經大洪水的古老幸存者,古老得足以成為最古老的金字塔的曾祖父——從那些遭歲月磨蝕的石塊裏我感受到了恐懼;一種看不見的氣息抗拒著我,命令我遠離這片古老而邪惡的秘密——任何人都不應目睹這些秘密,也從未有人膽敢親眼目睹這些秘密。

這座無名之城就這樣沉默地躺臥在阿拉伯半島沙漠的偏遠角落裏。殘缺破敗,寂靜無言,那低矮的土牆幾乎已被無窮年月的黃沙掩蓋了。可以肯定,早在人們打下孟菲斯的第一塊基石之時,早在修築巴比倫城的磚塊還未烘培成型之前,它就已經是這副模樣了。從未有哪個傳說能夠古老到去講述它的名字,也沒有哪個傳說還能回憶起它活著時的光景。但營火邊的隱秘傳聞卻講述著它,酋長帳篷裏的老嫗們也會喃喃地提及它的存在。正因為如此,所有部落都會回避這座城市,卻完全不知緣由為何。瘋子詩人阿卜杜爾·阿爾哈茲萊德曾在夜間夢見過這塊地方,在那個時候他還不曾吟誦出那段令人費解的疊句:

“那永恒長眠的並非亡者,

在詭秘的萬古中

即便死亡本身亦會消逝。”

我本該知道,阿拉伯人有著充分的理由回避這座無名的城市,回避這座出現在離奇傳說裏,卻從未有任何活人得以眼見過的城市。可我卻對他們嗤之以鼻,並且牽著自己的駱駝踏入了這片從未有人涉足過的荒漠。我獨自一人看見了它,這也是為何其他人的臉上從未出現過如此恐懼的神情;也是為何當夜風刮過窗台時,沒有人的肩膀顫抖得像我這般厲害。當我在無盡沉睡的可怖死寂中走向它時,它置身在炎熱的沙漠中,透過冰涼的月光,冷淡地看著我。而當我回應它的目光時,已然忘記了發現它時所感受到的成就與喜悅,與自己的駱駝一同止步不前,等待黎明的到來。

我等了幾個小時,直到群星逐漸黯淡、東麵的天空泛起了灰白,然後那灰白又轉變成了帶著金邊的玫瑰色光輝。接著,我聽到了一陣悲鳴,並且看到一場沙暴開始在那片古老的巨石間肆虐——可這個時候,天空依舊幹淨而澄澈,沙漠那廣袤的邊緣也清晰可見。然後,突然之間,太陽在沙漠那遙遠的地平線上露出了燃燒著的邊沿,穿透過那場早已消散的微小塵暴出現在了我眼前。在那種激動的狀態下,我似乎感覺到了一陣猶如音樂般的金屬碰撞聲從遙遠的地下深處傳來——如同門農[注]站在尼羅河的陸岸上稱頌太陽一般,那種聲音仿佛也在歌頌這輪升起的火紅圓盤。它一直回響在我的耳朵裏,激發著我的想象力。在它的伴隨下,我牽著駱駝緩緩行過黃沙,來到這座木訥而沉默的城市前,來到了這塊世人中惟獨隻有我才看見過的地方。

[注:希臘神話中一名埃塞爾比亞的國王,是提托諾斯與黎明女神厄俄斯之子]

我漫步在這座城市裏,出入那些構造奇形怪狀的地方與房屋,卻從未發現過一處雕塑或是一處銘文在講述那些在久遠過去修建、並居住在這座城市裏的人們——如果他們真的還是人的話。這個地方古老得有些令人不適,而我則一直期盼著遇到某些記號、或是某些裝置,好證明的確是人類修建塑造了這座城市。在這座廢墟裏,總有某些方麵、某些比例讓我感到厭惡。我身邊帶著許多工具,也挖掘了不少建築遺跡的牆壁,但進展卻很緩慢,沒有發現什麼有意義的東西。當黑夜與月亮再度出現時,一陣冰涼的寒風為我帶來了新的恐懼,讓所以我不敢再在這座城市多做停留。當我走出這些古老的土牆,準備休息時,一陣小型的沙暴歎息著,在我身後漸漸擴大,吹過那些灰白的石頭。可是頭上的月亮卻仍舊明亮,沙漠的大部分地段也依舊清晰可見。

當我從一連串恐怖的噩夢中驚醒過來時,黎明剛剛降臨。我的耳朵裏還回響著某種鍾鳴般的金屬聲響。一場小型沙暴在那座無名的城市裏翻騰,我看見太陽從沙暴消散時,在最後一陣狂風後投下鮮紅的一瞥。那座無名的城市在黃沙下起伏、膨脹,猶如一隻蓋在床單下的可怕妖魔。我再一次冒險走入了那片令人焦慮與恐懼的廢墟;開始徒勞地挖掘那個被遺忘的種族所留下的遺跡。等到中午的時候,我休息了一會兒。在接下來的下午,我花了大量的時間去尋找牆壁,搜索過往的結果,並勾勒出那些幾乎快消失的建築物的輪廓。我意識到這座城市的確曾經巨大無比,並開始好奇它的巍峨究竟源自何處。我描繪出了一個即便卡爾迪亞王國[注1]也無法回憶起的古老歲月曾擁有過的所有榮光,並想起了那被毀滅的薩爾納斯[注2]——在人類尚且年幼之時,它曾屹立在奈爾大陸之上;但同樣也是在那裏,早在人類出現之前,就已聳立著灰白的岩石雕像了。

[注1:伊朗南部與科威特境內的一塊土地,早在公元前六百年,就有部落在此定居。後來被新巴比倫王國所統治。]

[注2:此地有一中文譯名為鹿野苑,在印度,相傳是佛陀第一次正式弘法的地方。但此處應該源自洛夫克拉夫特在1920年所著的《降臨到薩爾納斯的災殃》,其中的薩爾納斯是一群遊牧民族在一塊名叫奈爾土地中央的大湖邊建造的城市。在湖的對岸同樣也有一座由一個從月亮上降臨到地球的奇怪種族所修建的城市。城市用灰白色的岩石修建,滿布雕塑。]

忽然,我來到了一處地方。在這裏,岩盤突兀地聳立在黃沙之上,形成了一道低矮的斷崖。而我則饒有興趣地注意到了一些東西,它們很可能能為我提供更多有關這些上古住民的線索。斷崖的表麵上粗陋地鑿刻著一些建築,那無疑是幾座矮胖的小屋或神廟。雖然沙暴早已抹去了任何可能存在於外側的雕刻,但這些建築的裏麵也許還保存著許多久遠得難以估計的秘密。

所有離我較近的入口都很低矮,而且無一例外地被黃沙堵住了入口。但我用鏟子清除掉了一個洞口前的阻塞,並帶著一支火把匍匐著爬了進去,準備去揭露任何被它掩藏起來的秘密。當我真正進入那座建築時,我發現它的確是一座神廟,並且看到了許多那個種族早在這片沙漠還不是沙漠時,在這裏生活與膜拜偶像的明顯痕跡。原始的祭壇、石柱與壁龕應有盡有,卻都低矮得出奇。雖然沒有看見任何雕塑與壁畫,但那裏的確有許多奇怪的石頭被按照人工意願塑造成了種種象征式的符號。這間在斷崖上鑿出來的房間低矮得奇怪,在那裏麵我幾乎都無法伸直自己的膝蓋。但這塊地方卻相當的大,甚至我的火把一次也隻能照亮其中的一部分。偶爾,我會為遠處的某些角落而感到不寒而栗,因為這裏陳設的某些祭壇與巨石都暗示著一些早已被遺忘,但卻可怕、令人嫌惡而又匪夷所思的儀式,讓我不由得懷疑他們究竟是怎樣一群人,能夠建造並且經常造訪這樣一個神廟。當我看過這裏座建築裏所有的東西之後,我再次從低矮的入口裏爬了出去,試圖搞清楚這些神廟裏究竟供奉著什麼。

這個時候,夜幕已經降臨了。然而那些我親眼目睹過的有形事物讓腦中的好奇逐漸蓋過了內心的恐懼,所以我並沒有再度逃避那些由月光投下的長長陰影——雖然在第一次見到這座無名之城時,這些陰影曾令我感到恐懼與膽怯。在微光中,我挖開了另一條孔道,帶著另一隻火把,匍匐著爬了進去。在那裏麵,我找到了更多形狀模糊的石頭與符號,但相比先前那個神廟裏所包含的東西,這裏也沒有什麼東西能提供出更明確的信息。這個房間和之前的那個一樣低矮,但卻要窄得多。房間的盡頭是一條非常狹窄的通道,上麵擠滿了模糊而又神秘的神龕。當我還在窺探這些神龕時,一陣風聲夾雜著我那隻駱駝的叫聲打破了四周的死寂,令我不得不出去看看到底是什麼驚嚇了那隻牲畜。

那些原始遺跡在月光的勾勒下閃爍著隱約的光芒,而同樣被月光照亮的還有一團濃密沙塵組成的密雲。這團沙雲似乎是由眼前斷崖上某處吹出的一股強烈、但卻正在漸漸減弱的狂風揚起的。我猜就是這陣夾雜著沙塵的刺骨夜風驚擾了我的駱駝,於是打算把它領導一處更好的避風處。就在這個時候,我意外四下瞥了一眼,卻看見斷崖下沒有絲毫的風。這讓我非常驚異,並再次感到了恐懼,但我立刻回憶起這正是我之前看到聽到的,在日出與日落之前,突然刮起的局部狂風,於是把它當成了尋常事物。我斷定這陣風肯定來自某條通向一個洞穴的岩石縫隙,並順著那團翻滾的沙暴尋找著它的源頭。很快,我便看到它從我南麵遠處幾乎位於視線盡頭的一座神廟的黑色洞口裏湧出來。頂著那令人窒息的塵暴,我費力地走向了那座神廟。當我靠近時,才發現它顯得要更大一些,並且有著一個並沒有被結塊沙礫堵塞住的入口。如果我現在進入那個入口,這冰冷夜風的可怕力量一定足以熄滅我手裏的火炬。那夜風瘋狂地從那黑暗的門戶裏湧出來,不祥地哀歎著,卷起黃沙,穿梭在那些奇詭的廢墟裏。很快,它就減弱了,沙塵變得越來越多,直到最後完全停止了下來,但似乎仍有某些東西還在這座城市那鬼怪般的巨石間潛行。當我望向月亮時,它似乎也在顫抖,就仿佛投影在不平靜的水麵上一般。我感到了一種無法解釋的恐懼,但卻還不足以阻擋我的好奇。等那陣風一停下來,我便進入了它的源頭,那間黑暗的房間。

和我在外麵時預料的一樣,這座神廟要比我之前造訪的那些神廟更大,而且可能是一個天然的洞穴,因為它能從深處的某個地方刮出剛才的狂風來。在這裏,我能完全站直身子,可那些石頭與祭壇卻和其他神廟裏的一樣低矮。在牆麵與天花板上,我第一次看到了這個遠古民族繪畫後留下的某些痕跡。圖案上那些奇怪而又卷曲的條紋幾乎已經完全褪色、或者剝落了;在其中兩座祭壇上方,我頗感興趣地發現了一組複雜、但樣式完整的曲線雕刻。當我舉起火把照亮它時,我發現天花板上突出的形狀非常規則,不太可能是自然作用的結果。我不禁好奇那些史前的雕刻家是使用什麼東西在岩石上留下這些痕跡的,他們在工程學方麵肯定頗有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