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生(短篇小說)
小說長廊
作者:莫永忠
莫永忠,瑤族,曾用筆名莫炎、醜孩等,曾於魯迅文學院進修,中國西部散文學會會員、廣西作家協會會員。1973年7月生於廣西富川縣,1992年開始在省級刊物發表作品,已在《民族文學》《長江》《作品》《廣西文學》《散文百家》《文苑·西部散文》《文學校園》等刊發表小說散文近百萬字,出版小說散文集《用故事教育孩子》,動物散文集《假如動物會說話》。現於雲南昆明石林育才教育集團任教。
一
莫旺的墳被人扒了!
當我終於熬到了下課,慌慌張張握著手機跑出教室外麵接聽,四叔這句經過翻山越嶺風餐露宿長途跋涉的家鄉話,就迫不及待地將我射中。
論血緣,四叔同我早已出了五服,但四叔卻是我回到盤龍屯感到最親切的唯一麵孔。原因是盤龍屯幾十戶莫姓人家中,如今隻有四叔願意同我提起近百年前我爺爺如何救濟盤龍屯寨坊叔孫的陳年舊事。我比四叔的大崽莫旺大十幾歲,莫旺留在我腦海中的隻有幾個他十歲前的一晃而過的鏡頭。但我還是決定再次請假回一趟盤龍屯,因為我更想搞明白莫旺的墳怎麼會一夜之間被人扒了。
二十六歲沒得好死的莫旺,是在一個月前,才被葬到盤龍屯下廣東路邊的亂葬崗的。
一個月前,學校剛開學沒幾天,四叔就不停地撥打我手機,然後莫名其妙沒頭沒腦地射給我一句話:“莫旺死了!”
我請假趕回老家,並沒有見上莫旺老弟屍體最後一麵。我從久旱的雲南幾經轉車回到暴雨成災的盤龍屯,已經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們上午就將莫旺的屍體弄去盤龍屯最著名的亂葬崗埋掉了。埋掉莫旺後,村裏人無所事事皮笑肉不笑地像看一條流浪狗那樣看著我趕回盤龍屯,好像盤龍屯從來沒有發生過莫旺死亡這件事,甚至好像盤龍屯壓根兒就沒有過莫旺這個人似的。就連四叔本人,也沒有我想象中那樣痛不欲生,埋掉莫旺後,他居然還能啞著嗓子同人賭錢罵粗野話。盤龍屯很多人好賭,他們賭錢時不喜歡我,因為他們擔心我送書(我出版了兩本書,是勸人們戒毒戒賭棄惡從善珍惜家庭的)。六十歲的四叔那一刻曾經讓我覺得相當陌生。
雖然覺得自己跟賭錢罵粗野話的環境格格不入,但我還是堅持陪了四叔一個晚上。不管人們多麼看淡死亡,我畢竟很少回老家,這一點禮節還是要講的。那個晚上相當難熬!因為那些賭錢手氣背的人,總是這樣當著四叔的麵辱罵死人:“莫旺,你這野鬼,我×你老娘,你在我背後看牌就看牌,你隻鬼手莫亂摸,害我這衰!”“莫旺你那隻鬼手再囉唆,我就去黑州×你老娘!”夜越深,調侃的話越下流不堪,可是四叔不但不惱,有時還附和一句:“去吧,去×莫旺他老娘去,他老娘反正早已不關我卵事!”四叔以這種姿態或者方式贏得眾人的簇擁,我心裏總不是滋味。
那天晚上,我很想撬開眾人的嘴巴,了解莫旺在廣東到底是怎麼死的,又是怎麼運回盤龍屯的。可是人們對我的疑問一點回答的熱情都沒有,問多了,甚至有輩分比我低的人嗬斥:“人都埋了,搞清楚他是怎樣死的又有卵用?你又不是公安局的,管那麼多卵事做什麼?關鍵是想辦法叫廣東那邊的廠子老板多賠點錢!看一條人命能不能值兩頭菜牛錢。”
我再次趕回盤龍屯,清明節也“咣啷”一下來到了盤龍屯人的麵前。
盤龍屯人正張羅著上墳掃墓。我們盤龍屯人有這麼個習慣,要搶在剛交清明節氣後的第一時間上墳!盤龍屯人什麼都興“搶”,比如吃年夜飯要“搶”第一,放年夜炮要“搶”第一,清明掃墓要“搶”第一,端午節賽龍舟要“搶”第一,在家播種要“搶”第一,出門打工要“搶”第一,吃飯喝酒要“搶”第一,娶親生仔要“搶”第一……但我雖然在盤龍屯土生土長,卻沒養成“搶”第一的習慣,好像我是盤龍屯的野仔似的。所以我一回到盤龍屯,跟老父親以及堂弟們打了個照麵就甩下包包一溜煙又出了門,急著趕去盤龍屯亂葬崗那兒看莫旺被人扒過的墳。
我們盤龍屯人很迷信的,平日裏亂葬崗那地兒是個禁區,但是莫旺墳被扒的事讓我的膽子一念之間大過了豹子膽。
被扒開的墳坑像一張張老掉牙的嘴。盤龍屯不像幹旱的雲南,這裏的天空要低得多,陽光要濕潤得多。漫長的雨季使得這裏的天空像十月懷胎一樣,豐沛的雨水使它向大地俯下身來,被天空深情地凝視和親吻的大地,萬物欣欣向榮,草木拔節的聲音多麼動聽,草汁兒的腥甜氣息令人陶醉。但是我老弟莫旺就在廣東莫名其妙地死了,屍體費盡千辛萬苦才運回老家盤龍屯的亂葬崗安葬,埋下不過個把月,居然被扒了!屍體不見了!棺材值錢,被人盜走容易理解,可是盜走一具屍體能派什麼用場啊?
我隻見過莫旺長大成人後的照片,也隻從四叔口裏聽過有關莫旺老弟的描述:身高一米七五左右,很瘦,瘦得使盤龍屯人懷疑他長期吸毒販毒;頭發很長,總是遮住一隻眼睛,頭發甩開的時候,那隻眼睛賊亮賊亮,像他媽那樣長著一張使人一見就想笑的豬嘴一樣往前凸的大嘴岔……我所熟悉的十歲以前的莫旺,那可是五官還算端正,比野豬仔還要壯實歡暢的呢,怎麼長大成人後就變成令盤龍屯人厭棄的野豬怪了呢?
其實,我多年來一直非常想見見長大成人後的莫旺的,隻是同他電話約了五六年,結果那幾年他卻一次次食言。多年來我同莫旺總是失之交臂。剛過去的這個年,我本來也是約好同莫旺回到盤龍屯一起喝一次酒的,因為他再三向我保證,這個年他無論如何要帶女朋友回去讓我見見。結果他又沒回!大年三十晚上,我通過手機將遠在廣東的他罵了個狗血淋頭,電話那頭他卻像個打不死的哈巴狗那樣一直嗬嗬笑……可是當我回到雲南的私立學校沒過幾天,四叔卻告訴我這個剛滿二十六歲即將做父親的年輕仔死了!
莫旺到底是怎麼死的?他的屍體運回來後為什麼又被人偷走?
身為父親的四叔對這兩個問題的解答,並不讓我更接近事實真相。我隻好一個一個去找曾經同莫旺一起下過廣東呆過同一個廠的年輕仔。
沒想到幾個沒讀過什麼書(有些小學都沒混畢業)也沒去過多少地方的年輕仔,想象力豐富得令我瞠目結舌。他們一致推測,莫旺在廣東是毒癮發作死在出租屋的,而莫旺的屍體運回盤龍屯後,是廣東的白粉仔聯手將他的屍體又盜了回去!盜莫旺的屍體回去做什麼呀?煉丹呀!據說多年吸毒的癮君子剛死不久的屍骨,有人能利用來熬煉出一種現代丹藥,有延年益壽的功效,專門賣給那些在城市裏發了大財卻敗了身體的人服用。
雖然這樣的推測相當新奇震撼,我卻不太相信。我還是寄希望於四叔身上,希望能從他身上找到答案。
四叔聽了我的疑問後,足足沉悶了兩支煙時間,才慢慢抬起他那張備受打擊滿臉滄桑的老臉,身體被鬼魂附體了似的突然一抖,做出一個餓鬼吃田螺的表情,渾濁的小眼睛靈光一閃:“下深圳找莫旺他親娘找答案!”
二
1995年暑假,我從桂南某私立中職學校,帶了湘西苗族妹子餘夏回盤龍屯,打算擺幾桌。那時已經是早上八九點鍾,三馬車從四叔門口經過,莫旺他親娘——那個我曾經叫四嬸的女人,蓬亂著頭發蹲在門口使勁地刷牙。那時的莫旺,還是個五六歲的靦腆男孩,他還有個妹——靈妹兒,比他小一歲,再下麵還有個他弟——莫發,那陣子還沒滿三歲吧。一個簡陋的泥磚屋窄門前,就一溜兒站了三個野豬仔一樣壯實可愛的鄉村孩子。教幼兒園的餘夏很高興,於是我帶她先進四叔家發喜糖。
四叔窄小的杉木皮泥磚屋裏被一個退伍軍人氣質的壯漢,占去了相當大的麵積。這人相當健談,同我相當投緣。原來他就是四叔在過山瑤裏結拜下的兄弟黃敏發。
在深圳幹保安的退伍軍人黃敏發告訴我,他剛剛從廣東普寧將我四嬸和莫發解救護送回盤龍屯。為了證明他說話的分量,他還將腰間那把隻配有一發子彈的手槍遞給我掂量了一番。我當時相當震驚,震驚於白白胖胖滿臉紅光像一頭童話裏的豬那樣知足常樂喜氣吉祥的四嬸,怎麼會被人販子拐賣到了廣東普寧。
接下來更讓我震驚的是,根據黃敏發的說法,四嬸毛冬蓮(那天是我頭一次注意到她的姓名,我還特意問了她本人三個字怎麼寫,因為自從她嫁進我們屯,我就隻知道一直稱呼她“四嬸”,而我母親那些屯裏的婦女,則一律稱呼她“波浪峒婆”或者“小妹”,四叔從來沒跟人提過她的學名)是自己主動聯係縣城的人販子組織,將自己同她小兒子賣給廣東普寧勒流鎮一個患有“雞爪瘋”的中年男人的。四嬸將自己隻賣了兩千塊錢,實際上人販子抽走了一千塊,真正到她手隻有一千塊,她倒貼十多元手續費,將這一千塊“賣身錢”通過當地郵局彙給了四叔。賣她兒子莫發得了兩萬塊。毛冬蓮有了賣自己的經驗後,就撇開人販中介,直接麵對買主賣兒子,所以兩萬塊沒被抽水,是整的。她卻不敢通過郵局彙款了,擔心四叔收到這筆“巨款”會引起屯裏人猜忌,在四叔建新屋下屋基的時候到旁邊說閑話,所以她寫了封信給四叔,叫四叔親自下廣東拿錢。四叔識字不多,更沒有經曆過賣仔這等大事,拿信去請教我父親。我父親堅決反對四嬸通過賣自己、賣兒子來找錢回來建屋,當時我父親主張立即報公安局,請求公安局出兵下廣東解救四嬸同我那堂弟莫發回盤龍屯。
我瘦小精悍的爺爺莫懷銀還沒被評為“地主”的時候,在盤龍屯可謂德高望重一言九鼎。那一年,四叔的父親牛牯兒因賭錢輸掉了老婆同他大崽(我“山瑤”大叔),債主帶了幾個打手,雇了頂轎子,乘著夜色進盤龍屯搶人。是我爺爺賣稻穀湊了兩百塊大洋,豁出老臉向債主賠禮道歉,才將四叔的老娘同四叔的大哥留下的。那會兒四叔的老爹老娘還是我爺爺的長工。
1995年夏天,我父親莫有榮也想學我爺爺,拿錢下廣東解救四叔的老婆兒子。可惜我父親那年連路費都一時難以湊足,最要命的是,雖然他以前當過公社會計、大隊長、小學教師……可是從沒去過廣東,而且坐不得班車!於是父親想到了四叔在過山瑤族群裏的結拜兄弟黃敏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