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看得幾清明
特約專欄
作者:錢紅莉
錢紅莉,又名錢紅麗,安徽樅陽人,生於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九十年代初開始學習寫作,出版有隨筆集《低眉》《詩經別意》《讀畫記》《風吹浮世》《華麗一杯涼》《當我老了》《萬物美好,我在其中》等。現居合肥,供職於媒體。散文隨筆作品擁有大量讀者,在文壇內外產生廣泛影響。
從合肥到老家樅陽,傳說走“合銅黃”高速,隻需一個半時辰。現實裏,我們花去三個半小時,沿途向無數路人請教,方才磨磨嘰嘰到家。一車大人隻曉得把眼睛盯著“安慶”方向的車道,一條錯,條條錯,越錯越遠,以至於順帶著把樅陽大半個縣都視察了一遍,才終於到家。
一路錯得離譜,也不沮喪,處處青山綠水。油菜花開得燦爛,比油菜花更加璀璨的,是水田裏鋪著的一塊塊魔毯——紅花草首屬春天最頭牌的美麗植物,清明前後呈現鼎盛期,夢幻一樣的紫,一塊一塊跳著方格子遊戲。路走岔了,偏到桐城,再過會宮、義津,一直岔到白蕩湖畔——真的是白蕩湖!小時在外婆家門口眺望無數回的白浪滔天的一個不可及的湖泊。二十多年後,終於親見。
這一路錯,錯得養眼。典型的皖南丘陵地貌,處處綠樹掩映的村莊,河流潺潺。野地有耕牛,青色的脊,刀鋒一樣,低頭啃噬初綻的青草,安閑自在,它們一直遠離喧囂,眼神格外靜。山還是青山,還是少年眼裏的格局。太過熟悉,簡直有熱淚淌下來。
童年底色過於濃重,刻畫了一個人一生的基調。
一
散布的村落,一處處嫻靜地美,樹永遠比房子高。每一個村子,皆遍植香樟。春季,香樟部分老葉由青轉紅。嫩綠色的新葉,於樹冠層出不窮。這樣子紅綠搭配,真是雅致。我們村口的池塘尚在,小河尚在,田畈間油菜、麥子一齊在。白蝴蝶跟往日一樣輕盈簡淡,在陽光下翩翩繞繞,圍著蠶豆花、豌豆花。特地拜訪了“大暮凹”——小時候村子裏菜園所在地。蜿蜒的土路邊,邊走邊跟孩子說,以前媽媽就跟著外婆來這裏種地,挑糞,挑水,好累啊……而今,菜地消失,大多種上小麥、油菜。我們家的地處在哪個位置,可以一眼認出來。黃昏了,站在菜地,遠遠望我家曾經的水田方位。二十多年前的這個時候,田埂上的南瓜秧子已栽下,高粱青撲撲地躥高,接下來的豆角秧終於有了架子。如今,村裏剩下老人、病弱之人,青壯年一起去了城市。所有的田埂都荒著,稻田大部分也是荒的,剩下灰枯的稻茬在望天。
置身田畈,想象二十年前耕牛遍地走的繁盛,會覺得眼前都是荒涼淒清——盡管身邊一派花鬧鬧,菜花的香氣氤氳。這是心裏的事情,實質上還是那麼美——天正藍,不多的雲在上麵飄,特別寵溺,地還是幾十年前的地,村莊的格局沒變。鄰村在視覺上似更近些,整飭,安寧。村裏有幾家還養著雞,正值綺年玉貌,細足,瘦金體,紛紛被一隻驕傲的公雞引領著,踱步閑庭。尤其母雞,白底淺花,猶如仙子;還有更純潔的,披一身雪白,紅冠低首,且走且停。真不是吹的,這麼些年,零零落落看過四麵八方的雞,還就數我們老家的雞種最好看。小時候總是惦記大公雞身上那些耀眼的翎子,總是幻想逮住一隻拔下幾根翎,做毽子。老家的鴨也好看,同樣一筆瘦金體,目無五色,搖搖擺擺於水陸之間,毛色閃亮得出奇,偶爾回頭“嘎”一聲招呼同伴,山河都為之傾倒。
站在塘口看它們久久不散,就想啊,這人一定要居在一個合意的地方終老。我們要死很久很久,而活著,恍如一瞬。比如我們錢家祖這個地方,就是合適的終老之地——跟天地近,與山水相伴,走到哪兒,足下都顯草色青青。薺菜已然接籽,蓮花一樣散開,白色小籽實,一直舉著,舉著,風雨不變,待真的老了,落下,在土裏埋一年,來年又是一批新妍。水田邊的小雞草,毛茸茸擠在一起。一邊走著,一邊跟我弟感歎,它們似乎也很雀躍,似乎喊:小紅子小三子回來啦!
二
去另一個村子給外公外婆上墳。原來,外婆的墳並不像小姨說的那麼平。也就放心了。站在老人家墳邊,一眼望不到邊的田野,薺麥青青,再遠處,更加廣闊的圩區,那時她娘家的方向,童年時沒少跟她去小舅奶奶家做客——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時光。墳前幾步路,有一口池塘。她一生愛幹淨,總把頭發梳得紋絲不亂。這不正好嗎?出門見水。但願她的靈魂不再滯重,飛得比浩瀚的星空還要遙遠。她一生活得苦累,卻總心懷悲憫,遇到乞討老人,都要把人家請到家裏吃飯。給別人尊嚴,自己也活得尊嚴,就是心事太重。遺傳的基因無法湮滅,以至於家族中幾代女人,都是這麼的敏感且不易快樂。
希望她墳前有一棵梨樹。年年清明,當我回家,遠遠看見一樹白發……蘇東坡寫道:
梨花淺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
惆悵東欄一枝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我終於活到蘇東坡當年寫這詩一樣的年紀,可以把許多看不透的事情逐漸淡化下來。我爸經常指責我冷血淡漠。那是他誤解至深。一個熱血的人,恰恰外表是冷漠的。我在無言的山水天地間,寄予了深厚感情,再無餘力兼及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