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慣於抒情的父親(1 / 2)

慣於抒情的父親

散文空間

作者:陳家萍

陳家萍,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多家報刊專欄作家。著有《驚鴻傷影》《蛾眉宛轉》《納蘭容若詞傳》《張兆和傳》等多部著作,另有關於中外古今畫家、古代才子佳人的幾部書,正在陸續出版中。

父親曾被我“押”著,欣賞美術書上米勒的《拾穗者》。但他隻掀了下眼皮,草草一掃。倒是對凡·高的《播種者》端詳良久,忍不住“嘖”了一聲。他認為,米勒的技法固然高明:隱去三個農婦的相貌及麵部表情,將她們的身姿凝成古典雕刻般的莊重之美,的確令人肅然起敬。可這位外國畫家太急於流露悲天憫人的情懷,太急於向世人陳述勞動的辛酸,反而忽略了勞動本身的美麗與詩意。不,這絕非對勞動者最高境界的體恤與謳歌。畫家自以為與勞動者融為一體,事實上,卻“隔”得很,明明走到一塊卻你不識我、我不識你的“隔”。就像一根魚刺卡在嗓子眼裏,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父親認為,米勒的情感基調沒把握好,像久陰不雨的天空,令人不耐煩地“灰蒙蒙”著。畫家沒處理好畫者與農民的感情臨界點,感情蒙上一層灰,不夠明晰,不夠清澈。讓人看了替他著急,恨不能拿塊抹布,抹去上麵的灰塵,讓畫麵明亮起來。

上麵這段議論,是我根據父親的隻言片語詮釋的。他當然不能如此文縐縐。但我以為,他時不時冒出的詞語,更鮮活。比如,他提到的“隔”“灰蒙蒙”,他說的“卡住嗓”“拿抹布抹”……

誰能懷疑和土地長相廝守水乳交融的莊稼漢的藝術鑒賞品味?!

土地,是莊稼漢的舞台,是他們夢中的情人。莊稼漢,是侍奉土地的忠誠仆人,更是用犁鏵堅定地切入地腹深播理想和信念的自豪主人。

對腳下的這片熱土,對生活在熱土上的人們,莊稼漢最有發言權。

在父親的提示下,我重新認識了凡·高的《播種者》。在那紫羅蘭色的土地中,浮雕般濃稠的金太陽,樸拙厚重,卻又富麗堂皇。那大步流星行走在田壟中、影子被拉得很長的老農,固然有被勞動擊垮的疲累,神氣卻儼然將軍——在這片土地上,他是主宰,他是萬能的上帝,他是審美的主體,而不僅僅是被同情、被悲憫的對象。

那種行走在土地上,集忠誠仆人與驕傲主人於一體的莊稼漢式豪情,被凡·高伸筆逮住了,得到像父親一般對土地懷有赤子之心的純正莊稼漢的共鳴。因此,這幅畫得以不朽。

莊稼漢,匍匐於大地之上,姿勢虔誠麵容謙卑,用腳丈量腳下的土地,用心兜住清風朗月藍天白雲,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無不素樸動人。真正熱愛勞動,配得上“莊稼漢”這一稱呼的人,其實是豪情的,表情木訥如陶俑,言語謙遜如草木,卻又自然奔放豪情滿懷——儼然具備藝術家之風采。

感恩土地,謙卑並詩意著。這是莊稼漢用鎬鍬、用犁鏵從土裏刨耕出的人生真諦。

勞作在黃土地的父親,無論春播還是夏鋤,無論秋收還是冬藏,和頭頂的天腳下的地一起,構成了一幅幅背景不同而主題情感和凡·高《播種者》木榫般契合的畫卷:美麗神聖,莊嚴肅穆,詩意盎然。

看啦,父親耕牛,猶如作畫。在那紫雲英如花海般鋪天蓋地肆意潑濺的春日,他精神抖擻地站在耙上,揚鞭指揮著老牛耙田,鞭兒在風中打著呼哨,牛兒“哞”一聲長叫,奮蹄前行。猶如船長掌舵著手中的航船,猶如“沙場秋點兵”的將軍觀摹著閱兵儀式,同樣的指揮若定,同樣的意氣風發,同樣的大氣磅礴。新犁耙過的白浪浪的水田,拉著耙慢跑的牛,被風兒掀動衣襟、與耙同行的父親,構成了無比雋永的徽州農民春耕圖。

看啦,父親撒種,何等從容!先用鐵鎬打好坑,接著揚手撒種,一坑兩顆花生或蠶豆,均勻地撒在坑的兩頭。這需要的既是技術,更是心平與氣和。經父親親手挑選過的優良種子,帶著手的溫度,載著殷切希望,活蹦亂跳地撲入坑中。在種子與土地親吻的一瞬,父親的眼神格外溫柔,也格外堅定。

看啦,父親插秧,何等詩意!春日遲遲,白水泱泱,父親擔來長勢良好的稻秧,東南西北,均勻摔去。等到滿水田都是稻秧,他便下田。隻見他左手持秧,右手極快地將秧苗插入泥中,姿勢無比瀟灑,堪比潑墨揮毫。眨眼工夫,平白如鏡的水田,便被植下一茬茬整齊的秧苗,像素絹上繡下一行行綠草。風吹來,秧苗輕輕擺動,表達得其所哉的快意。放眼望去,整個稻田,白綠相間,美麗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