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冬天,這裏的雪顯然比去年牡丹江的厚。格格夫人專門為他做了棉襖、棉褲,米秋成從街上為他買了雙棉鞋,雖然這些事懿瑩的爹媽也為他做過,但他還是格外感動。
又是一個年三十兒。日本人已經占領這裏八個多月了,但似乎並沒太影響這裏人過年的氣氛,家家戶戶照舊忙著掛燈籠,貼春聯,準備年夜飯。米家雖然門上也掛了紅燈籠,貼了祈求吉祥的對聯,但他家的屋內卻和往日一樣。子昂原以為米家會象懿瑩家一樣,邀請自己同他們一起年飯,但到吃晚飯的時候,格格夫人又頓著小腳往他屋裏送來一些好吃的,說:“今晚做些好吃的,吃完就歇著吧。”根本沒提過年的事,就象不知道今晚是年三十兒似的。
外麵的鞭炮聲漸漸地連成了片,而米家的院內和各屋卻是靜悄悄的。子昂很鬱悶,也很憂傷,沒有脫衣服,孤寂地躺在自己住屋的炕上,對格格夫人送來的飯菜也不感興趣。他想起了去年在羅家過年的情景,那是多麼幸福的一夜。懿瑩現在怎麼樣了?她是不是已經和景祥那個叫汪守蔣的同學成親如了洞房?他一想這些還是心痛,盡管他現在正戀著香荷,便又想象著懿瑩這時正和家人圍在一起吃年飯,半夜的時候還要包除夕餃子。但為她擀餃子皮兒的可能是那個他沒見過麵的汪守江。他不想昂羅家了,想婉嬌和芸香這時可能在什麼,一定也在吃年夜飯,可飯菜都芸香作的。芸香真是太辛苦了!婉嬌還守著客棧嗎?那個魯蔭棠是不是又把她扯到那個屋裏了,然後扒光她的衣服。他還想文靜和金瑤,可想誰都心痛,不想去想又滿腦子都是她們,他感到痛苦。
雖然此時米家不象羅家那樣對自己,但他還是不舍得離開米家,他能從香荷的眼睛裏看到和文靜、芸香和懿瑩一樣的目光,那麼讓他溫暖,那麼讓他心醉,這就是他的希望。何況格格夫人說過要為他和香荷想個擇中的法子。他尤其盼望這個擇中的法子能早點出來,到時候他好回趟奉天。盡管他一直認為爹媽和妹妹短期內不可能回到已經沒了住處的奉天,但他要把自己的情況告訴童家,再想法把炸毀的房子重新蓋起來,也許哪天爹娘和妹妹真就平安地回去了。
夜裏,他夢見自己的爹媽來米家找他,他忙求母親去和米家人提親。米家卻不答應,說香荷得和她表哥成親,這樣是親上加親。香荷的表哥竟的田守旺,帶著侯七等人來接香荷。他的心隨著花轎的離去而疼痛,一邊跟在後麵追,一邊傷心地喊“文靜”,一直追到牡丹江的興隆客棧,那花轎又變成了棺材,原來又到了羅家棺材鋪,到處尋找懿瑩也尋不到,就連院裏的每個棺材內也看了,隻見婉嬌躺在裏麵,原來他倆那夜激情被魯蔭堂知道,隨即見魯蔭堂凶狠地撲向他,並將一把刀刺進他腹部,眼看著鮮血湧出,意識到自己也要死了,可爹媽還沒找到呢!他不想死,希望是場噩夢,驚慌中醒來,果然又是場夢。
第二天,他和往常一樣早起,一邊出屋一邊想著夜裏的夢,心裏還隱隱地疼著。屋外又落下一層新雪,顯得明亮,可出了屋,讓他眼前更亮的是香荷。香荷正在院內掃雪,紅色長條圍巾和粉色過膝棉袍,與白雪相映著,潔白中透著溫暖。他正驚喜得發呆,香荷已對他作了揖,說:“過年好。”
他忽然想起大年初一該拜年的,忙也微鞠一躬道:“過年好。”然後與她溫情脈脈地對望著,似乎都還有話要說,但誰都沒有說。香荷慌忙收回目光,從懷內取出一卷細紋白布,顯然是件繡品,遞給子昂說:“給你的。”然後逃似的轉身回屋,雪也不掃了。子昂隻掀了一下,便知道裏麵繡的是荷花,心裏豁然開朗了,也油然生出甜甜的溫暖。
他忙將荷花繡揣進懷裏,拾起香荷丟下的笤帚,接著掃雪。掃完院中的雪,他忙回到自己屋,珍惜地將荷花繡展開,現出一幅鮮亮素雅的荷花圖,也散出一股香草氣,顯然是特意用香草浸過的。這是香荷按著他那次送給她的底樣繡的,色彩搭配得很得體。他倒是在老兩口的屋內見過鏽著圖案的門簾和衣簾,知道那都是香荷繡的,但從來沒敢問過,是怕被誰猜出他深藏心中的秘密,他真渴望能和香荷一起談論這方麵的話題。新年的頭一天,他能得到這幅荷花圖是他此前做夢都不敢想的。而更讓他興奮的,香荷是在向他明確表達了心意,她將散著芳香的荷花送給自己,不就是想將她香荷送給他嗎!至少她已將她的芳心送給了自己。他仿佛看見香荷就在那株荷花間,忍不住將臉貼上去,盡情地聞著那股馨香。
忽聽院內有動靜,他忙將荷花圖疊起藏在畫夾內。出了屋,見米秋成提著掃帚要去掃街門外的雪,他忙跑過去搶過掃帚道:“大爺,我來。”忽然想起這時應該為他拜年,忙深鞠躬道:“大爺過年好!”米秋成由平靜轉為喜悅道:“好,你也好。”轉身進米鋪去撤窗板木栓。子昂以為大年初一不會有人來買米,也不需要撤窗板,聽到撤木栓的聲音,忙先放下掃帚進米鋪問:“今天能有人買米嗎?”米秋成說:“那也得開板兒,接接財氣。”子昂說:“我來,您回屋歇著。”說著又跑出院子,將窗板一扇一扇地撤下來,接著又掄起掃帚掃雪。看著子昂不停地忙,米秋成顯然心情越發愉快,聽見有人家在放初一鞭炮,就回屋取出一掛鞭炮讓子昂放。香荷也出來看子昂放炮,什麼都不說,隻是捂著耳朵抿口笑。
大年初三是各家出嫁女兒回娘家拜年的日子。米家在外的女兒們,這一天都攜著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們回來。從早晨開始,一家一家地回門來,互相拜著年,有說有笑,直到近中午才聚齊。就像別人家的大年除夕,屋裏院內都飄著肉香,大人孩子的臉上都透著節日的喜氣。
子昂從沒見過的津竹、天驕兩家人這回也都認識了,是格格夫人將他叫到他們屋內認識的。最讓子昂感到吃驚的是,天驕和香荷長的幾乎一模一樣,隻是天驕的頭發盤起,與香荷有著媳婦和姑娘的區分。見子昂在和天驕對眼,格格夫人忙對子昂說:“她和香荷兒是雙棒兒,長的像,要是一樣打扮,俺們都不好認。”
除了大姐、二姐在灶房內忙,其餘老少十幾口這時都聚在這間屋內說笑,嗑著葵花籽、窩瓜籽。孩子們還吃些糖塊兒和粘著白霜的柿子餅及凍後又緩開的沙果、花梨之類。津梅、津竹、天驕、香荷姐四個和一幫孩子守著兩位老人坐在炕上,子昂隨米家四個姑爺分別坐在地上的方凳、背椅上。
津竹的丈夫康翰林戴著一副近視鏡,談言穩重,很有學者風範。天驕的丈夫邱俊章是誰都不可否認的美男子。但剛才子昂在院內隱隱聽到三姐津梅和大姐津蘭小聲議論自己說:“他比天驕兒女婿長得還好,給咱當老妹兒夫真行。”說完姐倆都笑了。他裝著沒聽見,但很開心,不是因為自己比米家現女婿中最英俊的俊章長得好,而是自己離香荷越來越近。他從初一早晨突然見到香荷,到米秋成讓他去放炮就隱隱感到,自己就要時來運轉了。
從嘮嗑中子昂聽出,津竹一家四口年前就由哈爾濱先到寧安過年,今天是同津蘭一家四口從寧安趕來。天驕和俊章剛成親不久,還沒有孩子,是在哈爾濱的婆家過了大年初一,然後先奔牡丹江,和津梅一家五口一同趕來。子昂還注意到,三姐津梅和四姐津竹長得相象,雖然也都漂亮,但還是不及香荷、天驕這對雙胞胎耀眼。許是香荷整日待在屋裏的緣故,她還是比天驕更白皙。但天驕比香荷願說話,許是她已為人之妻的緣故。他希望香荷能和天驕一樣多說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