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這幾天不要隨便出去了。”安娜提醒道。“當然,我明白。”距離蘭卡失蹤已經有了幾天了,然而父親對於此事卻似乎並不在意似的,至少在他們眼中是這樣。他總是虛掩著什麼,不知是什麼樣的秘密。但無怪汗寧大人總是秘密甚多的,所以祖文也不愛理會了。安娜總是用相同的字句煩擾他,她自己不肯對爹說,看到爹的樣子她總感覺到莫名的恐懼。他不知道安娜是覺得這會觸及老頭子的傷悲,還是真的會惹他發火,但從她的樣子可以看出,她的確對此十分懼怕。蘭卡失蹤了,安娜是最難過的一個,祖文對此深有體會。她不敢到父親麵前哭泣,然後他便成了她的最佳傾訴對象,她那持續不斷的淚水總讓他不可思議,但這也有好的一麵,就是他不用為自己傷心不起來而找尋任何借口,他可以像個堅強的哥哥一樣哄著妹妹,如此,他即便笑開了花,也不會有人指責於他。畢竟,逗人開心,首先總是要自己先開心起來。終於,老人家放下了那奇怪的包袱,最終開始麵對現實了。從昨夜,他對家人以及兩個仆人宣布決定開始處理蘭卡的後事了,安娜當著大家的麵大哭了一場,鋪在裴娜的胸口。馬修也在一旁用粗糙的兩隻手相互在跨前摩擦,表示著悲哀。也隻有這麼一刻,祖文有那麼一點小小的傷悲,不過他覺得這也是在其他人都不說話的時候他所展現的反應,他實際並不悲哀,真的不悲哀。他有時候會去回想自己究竟跟弟弟之間有何仇恨?結果發覺其實並沒有,事實上從他出生之後的許多事其實都跟他沒有關係。他會完成自己的事,而蘭卡則每天有自己的勾當,他們之間總能做到互不打擾,但卻能夠認識對方的程度。對他而言,這就是最完美的距離,除了弟弟這個稱號之外,他沒覺得自己與他有任何相似之處。在他學會站立之前,祖文還有那麼幾分喜歡他,也許那是因為他處在“父性”大爆發的時候,他覺得弟弟長相很可愛,而且肉肉的很討人喜歡。而那個時候,他的家庭也十分圓滿,他還有母親,父親也沒有變什麼樣子。後來的某一天,母親莫名其妙地走了,如果不是時隔太遠,他們可能會推測兩人的失蹤可以被歸結為一個事件。然而不是,父親在母親消失的後一天,就為她舉行了一個簡單的葬禮。是母親不值得他緬懷嗎?不大可能,母親在這個家中的地位很高,也能受到所有人的欽佩。並且,之前他們兩個一直十分和睦的。如今,他猜測,他們之中或許早就隱藏了一些什麼,未知的、難解的,足以拆散他們的隔閡。一個人離開了,整個家都變了一個樣子。蘭卡早早斷了奶,最終長成了一棵小樹苗般的形狀,好像用一塊小石頭就可以將他砸斷一樣。父親的變化更大,無論忙於不忙,他都悶著自己,從不討論涉及身份的事、涉及家庭的事,還有某些能夠觸及到他秘密的事。多年來,能從他口中出來的,一下子就剩下了那麼幾句“吃飯”“早睡”“看家”……祖文對父親的做法不屑一顧,並不全然是為他的作風感到氣憤,更多的是,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已經三十多歲了,他們三個孩子如同階梯一般,隔一個孩子年紀便相差十年。安娜顯然也老大不小了,足以做一些成年人才會考慮的事。但女人就是女人,她除了在家看孩子基本什麼都不幹,正因為如此,蘭卡才一度成為她的心頭肉。天明之後,祖文隨著的初升而自然清醒,他用手將眼皮中的倦意抹除,還跟馬修一起到河邊打了兩桶水。回來時,父親用詫異的目光瞅著他,好像多年來第一次見他打水一樣,那看待孩子的目光也持續閃爍著,隻是越是閃爍,越是刺傷他。他們並沒有吃早飯,畢竟從洛克伐帶來的風俗沒必要一個個都遵守。或許他們都希望早早結束這一切吧?他想,於是,陽光依舊清冷,蘭卡的葬禮就這樣開始了。沒有任何儀式準備,沒有任何工具擺放,甚至連穿戴都是一如既往,這在之前的洛克伐城市從沒有過的,但因為一些事情他們流離失所,現在也隻能說暫且駐紮於此地。因此,如果蘭卡想要挑剔的話,那就讓他自己去挑吧,他可以選擇不那麼早死,隻要不對那該死的森林有那麼多好奇的話……父親帶頭誦讀了幾句洛克伐古老的悼念死者的經文:“沉世之緬,死者之靈;錦界之源,陌路之秋——”他唏噓了一下,祖文見他並沒有說完,就閉上了幹巴巴的嘴巴。安娜看了看他,然後接著他的話說下去。祖文看著父親的麵容,一時間匪夷所思,眉頭也不知不覺地皺起如山嶺一般。誦經完畢之後,大家又開始禱告。安娜的禱告方式是沉默的,既不吐出聲音,也不張開嘴巴,她隻在心中默念。之前的她,曾經有意加入聖女堂,與那些終生不嫁的女人為伍,因此她的禱告與其他人不同。但曾經這一個想法被父親無情地打破了,他堅持安娜必須嫁人,直到最後被那個逃往計劃打亂……與她定親的那位直接被殺死在了城中,因為他不肯離開那個地方。其實,在國王秘密宣布這個命令的時候,好多人都不肯,但也不知他用什麼方式說服了那麼多衛兵與他為伍。因此,在殺了一部分的違抗者之後,多數並不樂意的居民也加入了這個逃亡的行列。他直至今日還在想,所為逃亡這個是否隻是洛克伐國王的借口,他們如果留在原來的城中的話,利切希爾的人真的會消滅他們嗎?這件事父親也不知道,他也不曾打聽過。“嘿!”他被安娜的一個聲音叫醒,他發覺自己想多了,好像站著就要睡過去一樣。安娜結束了禱告,但兩個仆人依舊在絮絮叨叨地念出了最後的幾句,然後驀然睜開眼睛。裴娜從懷裏掏出幾根樹枝,分別遞給院子裏的這幾個人,然後說道,“這是薩米人緬懷死者的方式,我從他們的家院中見過。”父親點點頭,然後每個人手中都攥著一根樹枝。祖文有些無奈,樹枝在他的手中上挑,下沉,顯然成了玩物。在父親瞪了他一眼之後,他才沉靜下來,跟大家一樣用手掌將樹枝夾在手中,然後貼在胸前。屬於蘭卡的東西被裝在一個籃子中,他發現這孩子一輩子並沒有幾件屬於自己的東西,一身換洗的衣服,上麵還用細草繩打著補丁,一些木頭雕刻的小玩具,幾片碎的不成樣子的葉子(估計沒有幹枯的時候是折成了某個東西的形狀),甚至還有——那是兩顆馬蹄釘?看到這裏,祖文突然一陣心酸,難道這就是蘭卡的全部追求?安娜跑進屋子,出來的時候手裏捧著三本破損的已經發黃的書。“這個?”父親看向她。“一起燒了吧。”她的眼睛含著淚水,但始終沒有哭出來,也沒有再多說什麼。在這裏他就是一個看客,祖文覺得,無論誰死幾乎都引不起他的傷悲。他不知究竟是什麼將他磨成了這樣的鐵石心腸,他最終知道,無需任何東西,無需任何刺激,人總是會一點一點自己變得無情,喪失知覺……這就跟人總會自然長大一樣。幾個人將盛著這些雜物的東西連同籃子一起燒了,然後他們將放在自己胸前焐熱的樹枝扔進了籃筐之中。濕木枝在火焰中噴出濃濃的白煙,白煙驅散火焰,接著一陣陣升騰起來。然後,當火焰越來越劇烈,重新吞噬了濃煙的時候,那樹枝便開始冒泡了,然後那層皮就開始漸漸發灰,發灰,直至最後的純粹的鐵色——幾個人圍繞整個台子上的火焰看著,在每個人眼中都有兩團火焰,接著,它們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稀微,就如人的生命一樣,最終,它們熄滅了。祖文的目光還縈繞在火堆之中,“祖文,跟我來一下。”父親這樣喊道。在那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當家作主的時候到了,畢竟他心裏想的就是這些,然而顯然並不是,父親還健在,他想,卻沒有勇氣、沒有仇氣讓他死去。“坐下吧。”父親說道,於是他們父子相對,就好像兩個平級的人相互討論問題一樣,祖文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刺激。“你可知道我找你要說什麼?”“不知道。”他的心開始慌了。“你記得你現在有多大年紀了麼?”“老實說,來到這裏,季節都混了。我沒在意這些……”怎麼可能沒在意這些呢?他無時無刻不在焦急之中,隻是算時間這個東西,他還真不知道。“應該有三十歲了吧?”他說著,好像嘴裏含著一嘴比濃茶還苦的苦味。他點了點頭。父親又接著說,“你瞞著我的事,我一直都知道。”祖文在座位上掙紮著,雖然沒有表露出來,但他的屁股已經開始癢癢了。“你大概以為我沒有準許的事情就不能做,或許我曾經沒有準許,可後來我也慢慢改變主意了,尤其是最近,我知道我好像沒有什麼辦法保住什麼之後——”“父親——”“你會相信你爹我在漸漸失去力氣嗎?我感覺我就是這樣。隻不過要下定一個決心太難,我沒辦法說。我感覺我一下子跟你們說我不管你們了,反正你們都長大了,總是有些於心不忍。但突然之間,出現了這樣一個機會,我希望你們可以做自己的選擇,去追求自己喜歡的東西。”祖文心中冒出一絲愧疚,心想父親該不會知道那個女孩的身份了吧?“你作為一個男人,可以盡你的努力選擇自己喜歡的人,然後保護她。但安娜不行,在我的視線中,我並沒有見到足以配得上她的男人,所以,唉,其實我並沒有完全解脫……”他心裏矛盾起來,一半是為自己以後終於不必偷偷摸摸地去找她而慶幸,一半則是在為站在門外偷聽的安娜揪心。她現在會是怎樣的一個表情?當父親知道她也有自己的一份小秘密之後,她又該作何抉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