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匹馬像不需要人來駕馭一樣,它們在並駕齊驅,瘋狂前行。當跨越過了河流,奔踏過了草野之後,它們兩個將速度陸續降了下來,因為前麵迎接它們的是一塊驚駭的叢林。汗寧回想起那一次的經曆,自己為救兒子失手將其刺傷,而他卻有幸活著——或者說以一種更為健壯的感覺活著。他當然不知道這孩子究竟吃了什麼靈丹妙藥,也一樣不知道他是如何從樹木的困束當中脫身的,但是,他覺得或許這些事情都可以從他想要他見的那個人那裏尋找答案。同樣的一塊森林,看起來與上次有了一些變化,他奇怪於這些變化是什麼,後來卻隻得出結果是自己的心態變化了而已。然而他現在是什麼心情,他也完全說不好。沒有任何慶幸、沒有傷悲,驚訝的氣氛已經過去,他隻為著莫須有的原因提心吊膽。同樣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因何提心吊膽,更搞不清楚自己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蠢笨難語。而蘭卡卻不一樣了,他不知道他一年來到底經曆了多少東西,能讓他應對事情顯得如此安穩,那堅毅的目光——或許一直都有。他看向他,為何自己從前總會將那種眼神看成是叛逆呢?想到這一點,他笑了,雖然並沒有表露出來。記憶中,他的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總是讓人忍不住為其心情發緊,即便是作為汗寧這樣的父輩來說,注視著那眼神也仿佛凝視一個凶殘的困獸一般。時至今日,他才得此答案,否則,蘭卡的一切都被那瘦弱的身材遮蔽了。他的衣衫被勒的很緊,蘭卡的穿著已經跟以往大不一樣,甚至也與那些薩米人大相徑庭。汗寧知道這大概就是那個人的穿衣方式,粗製的長袍將身體全然覆蓋,編織的草鞋,木質鞋底,與腳底接觸之處則是由一種獸皮覆蓋。草黃色的長袍雖然看起來臃腫不堪,但汗寧覺得不至於太過厚重,一部分是簡單的包裹,一部分則是為行動提供便利,這就是這衣服寬鬆的好處。而那布料,顯然是一些在森林中采集的料子,洛克伐所帶來的華貴布料都已經投入宮用,能夠每年產出的縫製品也寥寥無幾。看到這些,讓汗寧突然想起了從前,也的確有一些人會著此衣裝,難道這個人是與他們一起來的?馬蹄聲以一定的速度向外擴散著,盡管是四條腿,節奏也並不顯得倉促,畢竟周圍叢生著太多障礙,或許,在某一刻,這兩匹馬就會因為恐懼某些東西而逃回家去。汗寧沒有說,但已經做好了下馬的準備了。陽光已經漸漸散布,空中已顯現出一抹淺藍,森林中的景物漸漸被光亮填充起來,直至那樹叢草隙,有一種說不出的美感。蘭卡突然向這一邊看了看他,他則回以一個微笑。這是一個欣慰的微笑,汗寧從沒想過自己還會笑的如此真誠,然而他的目光卻在逃避,盡管蘭卡並沒有一下子扭過頭去。或許曾經蘭卡並未對他笑過,除了他那些自己都不曾回憶得起的幼稚年代之外,但這一次汗寧還是覺得有些怪異,盡管他確信這種怪異並不是來源於他。父子的尷尬局麵就這樣持續,一時間讓汗寧後悔了剛剛就應該開口問及的東西:你居然還活著?你這一年中都在哪裏?當這個時機過去,他覺得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救贖自己的機會了,就算他並沒有打算將自己過去對他的不負責,以及對他身體上的傷害說出來。突然間,汗寧發覺蘭卡可能已經知道了這件事的真相,盡管他不確定對方是怎樣知道的,但這種觀點確實可以解釋現在的狀況。可是,倘若他知道自己刺進去的那一劍,他會怎麼想?認為他意圖殺了他?不可能,汗寧微微搖了搖頭,他不可能在沒有任何理由的情況下這樣想。而現在要獲得答案很容易,但蘭卡並沒有問他,所以代表他或許還不知道。汗寧發覺自己被這種內疚纏繞,仿佛內疚越多,他就越難承認他所犯的各種錯誤,他可能再次挽回的機會就更加渺茫。這並不是他試圖用一種完美的假象來遮擋自己的罪惡,而是他嚐試過,的的確確嚐試過,隻可惜,女兒拒絕了他。他無法借用妻子的借口來敷衍他的孩子們,哪怕僅僅是任意一個……他的心被劃上了一道深深的傷口,仿佛他一直致力於保護孩子的行為是錯誤的。曾在幾年前,他就一直以為自己存活不會太久,陛下記恨於他,而朝中也並未有幾個是他真正的朋友,他並不僅僅考慮過幾個孩子可能因為自己的原因而無辜承擔這個罪行,同時也希望借這種冷漠讓他們不會對自己的離開而感到任何傷痛。可是天不遂人願,他並沒有死去。以往狹隘的洛裏斯國王突然寬厚起來,讓他這個並無任何用處的人來掌握這一塊地盤。對此他既滿足又驚訝,他甚至以為自己在朝中可能真的存在幾個朋友——盡管這種結果並未拯救他與孩子們的關係,他借由妻子離世的理由變了,而他們似乎也覺得這是在情理之中。倘若他們知道這僅僅是他的一個偽裝方式的話……馬蹄在一塊凹進去的土地上陷了下去,汗寧被迫從悔恨中拉自己回來。蘭卡看了看他,仿佛終於想到了幾句話說似的,“您好像有些心神不寧……”“哦不,我沒事,我隻是在想你——這一年來是如何生活的。”“像這裏的動物一樣生活?”蘭卡自問自己,目光如陽光一樣彌散出去,隻在一些嫩草葉上幾句的露珠上有了反光。“比方說,什麼動物?”汗寧這樣問並不是玩笑,他在這裏的確沒有看見幾隻像樣的動物,即便是小動物也不例外,它們好像就隻有聲音存在著一樣。“像所有動物一樣。”蘭卡拍了拍馬脖子,那匹馬則興奮地叫了一聲,“我記得上次見它的時候,它還那麼小。我為它想好了一個名字,可姐姐不接受,後來,它可有了一個名字了?”汗寧搖搖頭,不知道這個問題該如何回答,實際上他對此毫不知曉。蘭卡微微閉了閉眼,“我們要去的地方就在前麵,他的位置我並沒有移動過——”汗寧為他所說的話有些出神,驚訝之情不亞於剛剛看到蘭卡的那個時候。“你要帶我去看的這個人,他——死了?”蘭卡什麼都沒說,反而加快了馬的速度,小馬在樹叢中跳躍著,高一些的灌木甚至刮到了它的肚皮,但它也絲毫不在意似的,猶如一個歡樂的孩童在田野裏跳躍,靈巧而沒有絲毫畏懼。他夾了一下馬肚,這匹高頭大馬也快速奔跑起來,這速度甚至風為之擺布,讓草為之傾倒,這一點更喚起了汗寧的疑問,他總擔心自己會在馬背上失去控製,然後突然摔下來。路途的終點很快就到達了,他很明確地看著那草堆之中躺著一個人,在他的身邊,多數不夠柔韌的灌木都已折斷,血液也如同水袋揮灑一般散在四周。蘭卡翻身下馬,接著逐步走進。他用一根木杖在地上探索,好像生怕自己踩到什麼而陷進去,最後,他蹲在了死者身旁。汗寧走近,看到這個擁有一副高大健碩的身材的男人以一種擰繩子的姿勢伏在地上,他的兩腿交叉,像是在憑空走路一般。他的衣服破爛,周身均被劃破,從那些衣服口子中,汗寧很清晰地看到一處處傷疤,有一些已經凝固,化作一條暗紅色的血痕;還有一些則是用劍深深刺入的,從翻出來的肉之中,他能很清楚的看出對方使用了多大的力氣——以及集聚了多大的仇恨……“這裏的一切我都沒有動。”“那麼你想要我做什麼?你說要讓我見一個人,不過我想,他已經沒法跟我對話了。”他靠著死者的屍體半蹲下來,早上他所穿的單薄的布衣沒有換,為他有些瑟瑟發抖的心帶來了更多寒噤。“我希望您能查出殺害他的凶手。”他看了看蘭卡,絲毫想不到在這麼一個年輕人的身體上能透出如此之大的氣魄,這氣魄似乎就要震撼天地似的。然而這隻是一種假象而已,汗寧知道這個人對他意義非凡,如果需要一個解釋的話,這個人可能就是救了他性命的人,然而連他這個做父親的都沒做到的事情,他卻能做到,這說明——“父親,我還有些事情需要處理,您先在這裏,等我——”汗寧將視線集中在這個屍體上,並沒有轉頭關注他,可當他轉過頭去之後,發覺蘭卡已經無影無蹤了。他將頭再次回轉過來,試圖判斷這究竟是個什麼人,可是,這看起來像是一個新麵孔,但從膚色上斷定,應該不是薩米人。這個人的脖子已經被切斷了一半,而這一刀顯然是在他躺下之後劃的,汗寧不覺為其戰栗,一部分來自於那個殘忍的凶手,一部分來源於他自己。他回憶起來,洛裏斯國王曾命令他尋找森林中的這樣一個人,而他則以找不到敷衍了事。國王在這一點上表現出極不正常的態度,沒有強製命令,沒有懲罰,甚至連多說一句的功夫都少之又少。倒是巴蘇特總對他表現出常有的態度來,以他周圍的人來提醒他,一定要注意這一點。盡管他不屑於這個巫師的嘲弄之言,但他還是需要有所防備的。如今,值得肯定的是他們所要找的人已經離世,他不知道自己麵臨的是怎樣的一種處境,是這樣的一種解脫,還是另一種“解脫”。當他回憶到站在記憶中的那幾個位高權重的麵孔之時,他仿佛覺得心突然灰暗了,緊接著,他就感覺到脖子上一陣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