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還是原來的樣子,但隨著他的身影逐漸深入燈光中,蕾雅看見他焦躁不安的臉,堆在瘋喘不止的身體上,這讓她開始懷疑——剛剛的驚喜好像為止過早。汗寧謹慎地呼吸了幾口氣,好像是擔心自己的身體一下子漲開,又可能被吐氣過多而壓癟。呼吸過後,他才開口說了話,“你的士兵,好像並不知道我入獄的事。”蕾雅期待他說話,可是怎麼也沒想到他會說這些。“蕾雅——蕾雅小姐也在。”他向她點了點頭,蕾雅站起來向她弓了下膝。他又長長地呼吸了兩口氣,父親眉頭緊鎖,不發話,仍舊看著他。待到雙方都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父親才開口說話,似乎原來隻是給了他平心靜氣的時間。“你出來了。”“沒錯,逃出來了。”“這讓我有些意想不到。”父親說道,蕾雅覺得自己也十分意想不到,倘若早知道這樣的話,她就應該讓祖文回去耐心的在家裏等待,或者籌備一些東西,等到時候一到,便立刻逃走——“我也一樣想象不到。”叔叔愁眉不展地說,“我沒想到他會這樣把我放出來——”誰?蕾雅在心裏問道,但她不敢說出來,她怕說出來之後,父親就將她遣走,這不是女人家該摻和的事,父親能讓她留在這,已經是相當開明的了。“國王?”“巫師。”父親點了點頭,蕾雅也知道了這件事的真偽,但是她瞥向父親,卻從他的目光看出一些端倪:這句話不會是為我問的吧?“如果是我,我會看他究竟使用的是哪種釋放的方式,是大張旗鼓的將你歡送出來,還是偷偷摸摸的放你出來——”“我也在懷疑這一點,我雖然出來了,可是擔心他會為我製造另一個陷阱。”“你的手,是逃出來的時候弄的?”蕾雅看了看他的手,如果不是父親說,她根本沒注意他手上沾著大片的血跡,在那血跡之中,還有一些其它的色彩,大概也是人身體上的東西。可是無論怎樣,這些血跡已經幹了,看上去至少不那麼惡心了。“殺了一個不必要的人,卻並沒有給我排除任何疑慮……”蕾雅又有些聽不懂了,她看了看父親,隻見父親用手扶助額頭,然後閉上眼睛說,“你想問什麼就自己問吧,蕾雅,我得騰出點空間想些別的辦法——”於是,她回過頭,說道,“你殺了誰?”“莫拉裏克,在我那裏的一個叛徒。”“除此之外呢?”“沒有了。”“他們就派一個人看著你?”“不,莫拉裏克是來殺我的,而看著我的人,據我猜測,應該都被巴蘇特調走了。”“這太詭異了——”蕾雅說道。“所以,他是抓了你的人,卻又成了放了你的人。看似一切都是他為了讓你證明自己罪名的把戲。”父親突然抬起頭,然後說了話。“這個我一開始也猜到了,不過他否認了。”“你相信他麼?”“不信。”“這樣最好,這幾乎是這世界永恒的真理了。”“因此我想盡快帶著孩子們離開這裏,但是我卻沒辦法跑著回去。希望我的到來沒有給你們帶來麻煩,托拉明將軍,我隻想借兩匹馬,或許一匹就夠——”“你這樣想是應該的,我本該早就為你準備好這一切,但是臨走我還是想要勸說你幾句。”父親說道,似乎在他的心裏並沒有仇意,兩個人站在一起的時候也絲毫不會為這莫名的危險而感到畏懼。難道他們又找回了曾經戰鬥時的感覺?蕾雅想到,無論怎樣,她都很喜歡這種狀況,她覺得自己早該相信父親,或許父親瞞著她等待審判降臨前將汗寧釋放掉也不一定。父親不是一個絕情的人,一直都是,蕾雅甚至不知道自己剛剛是如何對他質疑的了。“將軍請講。”汗寧的姿態愈發恭敬起來,這也像是臨別的姿態。“同樣的罪你曾經犯了一次,為了拯救你的家人,你放棄了王子的性命,這本是叛國之罪,但你卻得以幸免。這個功勞並不能歸功於洛裏斯,而我從來也沒有對你說過這件事——”“我,我一直以為是將軍您在陛下麵前——”“很抱歉,即使是我也沒有這樣的能力。是巴蘇特,這個足足拯救了你兩次的人,而我為何決定隱瞞這件事,是因為——”“您不必說原因,我很清楚。但我不明白的是您現在提出這件事是為了什麼,難道是讓我——信任他?”“不,我的老弟。我是要讓你不要輕視他,巴蘇特與我們不同,而你並沒有見過他蠱惑人心的能力。我親眼曾經你離開之後洛裏斯所表現出來的麵孔,那是一種恨不得立刻將你殺死的憤怒,然而這種憤怒卻在很快的時間中消卻了,我覺得這不能歸功於巴蘇特的言語的遊說能力,而是在於魔法。”“魔法?”蕾雅問道,但父親沒有看她,又繼續說道:“對,魔法。這是一種很神秘的東西,傳言瑞卡麗娜女王掌握著這種能力,但是卻沒人見過,或者說見過的人也早就死了。後來的拉赫曼大法師通過這個東西打開了老洛裏斯想要吞並世界的企圖,當他自以為對幾個到聖女神殿朝拜的施行軟禁之後便可以順利的統治整個王國,卻沒想到在他們的背後卻集結了各個國家的十萬多部隊,在他剛剛伺機而動的時候,這些部隊就將他們偷偷保護起來,等到襲擊聖殿的罪名一成立,他們很輕易的就將老洛裏斯王拿下了。雖然在這個老國王的眼中懷疑的是尼爾厄斯特這個他所聯合過的家夥,但事後的傳言仍舊指出拉赫曼預見了這一切,並且拯救了以瑞卡麗娜為主的整個人類王國的和平——”“我之前一直不太相信,可是後來發生了一些事,讓我不得不——”“怎麼樣?”父親頭一次表現出極度的好奇心。“我確實見識過巴蘇特的能耐,同時,我還另有一點說法。巴蘇特所殺害的那個人——或者說我被誣陷殺害的那個人,也跟他有著相同的特質,而且似乎……”他表現出一副耐人尋味的表情,好像就是逼著人過問才會回答一樣。“我的兒子學到了他傳授的一些東西——”“祖文?”蕾雅驚訝地問道。“不,蘭卡。”汗寧說道,“關於這件事需要說的太多,恐怕不是一時半會就能解釋的清的,而且我所說的也隻是假設而已。”“解釋不清就不必說了!”父親果斷地說,“既然我們都認為巴蘇特是個危險人物,而且我們尚不能知道這種奇思幻想的能力究竟能有多大、分多少種、最後有什麼目的,總之我們都應該有所防備,倘若他真的有能力直接聽到我晚上睡覺說的夢話的話,那我們恐怕就隻能混吃等死了。”“不要說那個了,弄得我都害怕起來了。”蕾雅說道,也知道自己的話並不會堵住父親的嘴巴,“光是一個預知能力就很難對付了,更何況還有別的呢?”父親苦著臉,似乎又想到了什麼悲觀的事,“總之,趕緊走,馬匹能牽走多少牽多少,帶上你的仆人,孩子,甚至是信的過的士兵,去了就別回來。”“將軍——謝謝你!”汗寧表現出一副要跪拜下來的樣子,卻立刻被父親扶起。“可是祖文怎麼辦?”蕾雅突然想到,又未經思考便脫口而出。“蕾雅!”父親大叫了一聲,把蕾雅嚇了一跳。“現在不是講究情誼的時候,我知道你們或許一輩子也見不到了,但是你們的感情真的比他的性命重要嗎?”父親把話題翻轉了,這翻轉的過程是如此巧妙,竟然一下子讓蕾雅毫無對抗之力了。他抱了父親,父親也抱了他,蕾雅看見父親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兩句。然後,汗寧就頭也不回的走入了黑暗之中,而這一次,蕾雅真不知何時能見到他,或許在夢中,或許是永遠……“父親——”黑夜中,喧囂總是冷卻的那麼快,那麼徹底,好像一點也不想挽救眼下這種寂靜籠罩之下的心中慌亂一樣。“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也知道我要回複什麼。”“您說過了,你和汗寧都愛自己的孩子,愛他們甚至勝過愛自己,可是你卻不告訴他祖文就在這裏,難道這不是讓他遺恨一輩子嗎?”“他一個人能逃出來已經是奇跡了,你覺得他們會再將祖文放出來麼?在你心裏是不是都是這種團圓故事?”“但是他肯定會救他,我相信汗寧叔叔有這個能力——”她的話還沒說完,父親便打斷了他。“被一個人抓起來,又被同一個人放出來,這裏麵何談能力?他和我都很明白,現在不是公平決鬥或是耍小聰明的時代了,因為這個世界多了一樣東西,那就是魔法——”父親的這種說法讓蕾雅感到心酸,可是她又能怎麼說呢?說自己沒見過所以不信?說自己能比魔法更強?她忽然又一次感到了絕望,不僅僅是對汗寧家庭的絕望,還有的是對這個世界的絕望。為什麼偏偏世界上存在這種人呢?難道就不擔心這樣的人存在會將所有人類毀滅嗎?它可能並不擔心,在它創造這個世界的目的,就是為了用來毀滅的。假如她不擔心世界怎麼樣,她至少也擔心自己以及父親和她兩個人構成的家庭——她的心沉痛不堪,她感覺自己漸漸被說服了。無論祖文能否得救,他們早就陷入了巴蘇特的窺視之中,隻不過,他現在正在折磨他們,而無暇顧及別人。當他們的家庭毀滅之後,下一個,蕾雅傷心的感到下一個可能就是自己。陰雲不斷籠罩在她頭頂梳直的頭發上,她發覺自己好像又要傷心得落淚了。跟以往不同的是,她現在已經不想克製了,因為這一刻,她幾乎從任何地方都找不來希望。她從地上慢慢蹲下來,雙手握成兩個脆弱的小拳頭,放在雙眼之前,試圖擋住流出的淚水。但是,那淚水卻和鼻涕攪和在了一起,順著嘴角流下,在她的下巴上垂下了兩座小山——“唉——”父親哀歎了一聲,“這件事我本不想對你說,可是現在看來,秘密已經完全沒有保留的必要了。”“您要說什麼?”“說我剛剛對汗寧說的話。”“恩,那您說罷……”她哭到傷心之時,仍舊難以掩蓋自己對這些秘密的興趣其實——不大。“我讓他帶安娜安心離開,祖文的事情交給我。”“真的?您真的這麼說?”“是真的。”父親說道,“不過讓我奇怪的一點是,你說你相信這個,或是相信那個,卻從沒有對我說過這樣的話——”蕾雅破涕而笑,真正的笑出了聲。她從地上站了起來,然後摟住父親,他的身體較以往更加瘦弱了,但仍舊有值得依賴的地方。“我當然相信您,您是我這輩子最相信的人了!”蕾雅深呼吸幾口氣,盡管父親身上的氣味並不好聞,但是此時她卻非常喜歡這種味道,安心的味道,她知道。而轉瞬而來的信心也讓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曾經祖文對她說過,蘭卡已經死了,但是在汗寧叔叔的口中,他卻似乎並沒有死,那麼……“父親,您真的有辦法照顧祖文麼?”蕾雅沒等他回答,然後接著問,“如果蘭卡仍舊活著,卻被汗寧叔叔遺忘在了這裏,您是不是又多了一個需要照看的對象?”“呃——看似是的。”父親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