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之路,不予退回——洛克伐曾經信奉的“末路之神”,他們覺得人的命運早已被一條道路鋪定,而人們自己則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看起來,托拉明此時走的正是這樣一條道路。他們的目光單純,他們的目光險惡,他們被攔在士兵們的身後。托拉明坐在馬身上左右晃動,除了看眼前的路之外,他看到的隻有士兵們陰沉沉的被麵罩遮住的臉,而臉上能看見的又隻有眼睛。因此,看總與不看的結果相當。人們在熙熙攘攘中簇擁著,其中並不乏一些粗俗的說詞。這些不曾受過教育的人,現在又同時失去了信仰,失去了果腹之食,以及能夠規範他們的法律。他們變得更加狂躁,野性十足,尤其是在被喂飽了之後,看起來就像隨時要衝破防線的奔湧的濃雲一樣,帶給他們閃電和風暴。隻不過他們沒有這樣做,或者說能力還不夠。托拉明不太相信通過自己與他們之間守護者與被守護者之間的溝通能夠創造出什麼奇跡,但能做的他都已經做了,接下來就是他執行自己的使命的時刻——將自己的女兒送到一個欺騙了這個世界的人的手中。眼前是一塊巨大的圓形石台,實際上是由多個精挑細選的巨石打磨而成的,這地方本是曾經建造並舉行國家重要事項的地方,但自從洛裏斯“閉關”之後,這就成了孩子們玩耍,菜農們賣菜時相互爭奪的要地。就在這幾天,貝斯將這裏重新洗刷幹淨,上麵放了一個圓木桌子,銀白色的絲綢覆蓋在上麵,洛裏斯正坐在一邊的高椅上,以莫名其妙的眼神看著他。托拉明下馬,看了看身後的馬車,以及後麵逐漸封閉的道路和衝入的人群。他回過身,走近馬車,對著裏麵說道,“蕾雅,我的女兒!該出來了!”時間稍微過了片刻,蕾雅的一隻腳踢開了馬車的簾子,然後用手掀開,謹慎地將整個身子從空隙中探了出來,以防車簾會刮到她高掛的珠寶首飾。洛裏斯在笑,僅需一點點視線他便可以看到他的那張竊喜的臉,他平生視作珍寶的漂亮女兒,如今——她正在環視著整個廣場,她應該發現了大台之下已經被士兵層層包圍了三圈,而人群則是望而無邊的。人群的背後是房屋,房屋之間穿插著人群,遠處的人甚至看不到蕾雅的臉,但他們依舊十分興奮,並在幻想中描述著這個國家的王後的模樣。一樣的,托拉明扶持著女兒,女兒也攙扶著他,兩人齊步向前走著。他抓住女兒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輕輕對她說,“不要害怕,蕾雅,不要怕——無論發生任何事,你隻要站在那裏,我會保護你……”蕾雅聽到了這話,傳播到其他士兵耳朵裏的話語都被鼎沸的人聲淹沒了。他的女兒表現出一陣疑惑的樣子,將軍則又攥緊了她的手,然後示意她不要提問任何東西。然後,蕾雅的疑惑便打消了,但是他仍舊可以感到她身體表現的顫抖,畢竟她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同樣的,我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他們最終走上了高台,直到臨近國王身前的時候,洛裏斯才起身將蕾雅的手接了過去,蕾雅頓時僵硬了,他看得出她麵孔裏透出來的驚恐心境。“聽聽吧!將軍,我早就說在王宮裏舉行婚禮,這樣我還怎麼有心情將這個儀式進行下去?”洛裏斯皺緊眉頭,“我們本可以獲得更加隆重的王宮婚禮!都是你跟巴蘇特出的餿主意!”“非常抱歉陛下。”蕾雅看了她一眼,托拉明不敢回視。巴蘇特出現了。令人奇怪的是,他今天竟然身著一身靛青色的長袍,兜帽覆蓋在他的後背上甚至比他的身體更寬;他的衣服上點綴了一些亮點,在太陽的照射下十分閃耀,同時也映襯了那靛青的衣服底色;他的手中光禿禿,並沒有拿著他是管正規場合總要拄著的黑色拐杖。洛裏斯瞪了他一眼,沒有說出一句話就直接拉著蕾雅走到圓台中間,諾普拉斯拿著一本厚厚的破舊的書放在桌子上,然後以那雙深邃而古老的雙眼直盯著底下的人們。身著破衣的人也看著他,果真最後喧囂聲少了一些,他才開口說話。僅僅是這一點,也讓托拉明感覺竟有些不可思議。“真難得貝斯從這個地方找到了這個老頭子。”巴蘇特與他站在同一邊,巴蘇特在裏,托拉明在外。“他是國王隱藏中的親戚,在數十年前曾經失散過一次,但隻是對外界的說法,因為洛克伐的宗教改革……”“你信奉聖女嗎?將軍?”“我不信奉任何女人。”他說。“不錯!”巴蘇特說道,“但你也一樣不相信眼前的這個老瓜。”“他已經超過一百歲了,巴蘇特,對待老者需要一定的尊重,否則你自己也會自食其果。”巴蘇特竊笑了一聲,而此時,諾普拉斯也翻開書本,在查找著打算與場合相符的一頁。“我會尊重比我老的任何一個人,但是他顯然不符合這個資格。”他說著,托拉明看了他一眼,讓他相信巴蘇特比那個人更老,確實需要廢點力氣。但如果知道他不是正常人的話,這句話並不算錯。“收起你的信仰吧!將軍,你眼中的任何英雄其實都隻不過是平庸之輩,是他們為了掩蓋自己的缺陷而製造出來的浮影,真正厲害的東西是那些並不存在的——但卻又直接影響你內心的——東西。”一番恐懼的說詞在這種場合失去了原有的效果,托拉明並不感到害怕,他已經估計了最壞的結果了。但是仍有一點令他疑惑,就是洛裏斯采用的婚禮方式。看起來他之所以這樣做是成心要激怒他的人民,實際上卻並沒有收到效果。他曾設想過人們最終會失去信念,但沒想到失去的這麼絕對——“都是一場戲罷了,將軍,您用不著擔心。他們都是觀眾,我們要爭取做策劃這出戲的人……”托拉明看著眼前的這些攢動的人頭,如包裹在食物表麵上的黑蟻一般,密密麻麻,卻沒有螞蟻們的秩序。他們互相推搡,互相吵叫,聲音如親臨耳畔,他難以想象自己若擠在這些人群中的模樣,是鶴立雞群?還是被他們生吞活剝?這一次,托拉明看見了他們相比巴蘇特和洛裏斯更可怕的一幕,而貝斯也來到了圓台邊,在幾個士兵的保護之下對著他笑。他隻感覺自己的心在蒙灰。“今天——此日,讓……讓我們見證,這一對新人的連結。萬神之子,洛克伐之主——洛裏斯陛下,與將軍之女——蕾雅,以宣誓彼此相依,共同終老,在末路之神的見證下。他們將共享終途——”諾普拉斯有氣無力地說著,好像每說一句話,他就斷了一口氣,聲音微小如將死之人。索性托拉明站的位置離中央並不遠,還能將話聽個真全,但是下麵的人——“他究竟在說什麼?”他聽見下麵飄來類似這樣的問話,不是一句,而是一句疊著一句。“原諒我們的教父吧!他今天剛從墳墓裏蹦出來,來帶領這一對新人走入墳墓!”接著是轟然的笑聲。洛裏斯注意到了這個響動,他是那種完全不在乎規矩的人,於是,回過頭,“抓住他,把他帶到牢裏。”幾個士兵看了看國王的眼色,然後從人群中將那個人扯了出來,“你們!你們抓錯啦!該死的是台上的那幾位!”人們在笑,他們覺得台上台下都在演戲。“繼續。”洛裏斯平靜地說,托拉明不得不承認,他對於穩定情緒方麵做得很好。“……但我今天不是引領他們走向終結,他們的——生命遠遠沒有結束……”托拉明知道那個被抓之人見證過這套程序,否則也不會有剛剛的那個說法了。“直接宣讀最後一條吧,我沒有興趣再聽下去了。”洛裏斯說道,蕾雅向他瞥了一眼,然後又將頭回轉過去。她在與洛裏斯保持距離,托拉明發現,連穿插過去的手都是懸空的。“漫漫長路,茫茫眾生,生者猶如繁星一樣集聚於夜空的幕布之下——”諾普拉斯捧起書本,用最大的力氣保持語言的連貫。洛裏斯得意的摸了摸新娘的手,蕾雅則如秋日中幹枯的草杆,在風侵蝕下僵硬、直挺,並瑟瑟抖動。“我們,乃萬國之途的行路人;我們,見證兩個生命在此交彙——以此為始,他們搭伴而行!在這酒杯的兩邊,是來自於同一個生命的本源……”托拉明看到一個端上來一個巨大的透明玻璃酒杯,在酒杯的兩側,是兩條深長的出口。而此時,杯子中並沒有酒水,等到他將祝詞宣讀完畢之後,才會將酒臨下,新婚的雙方跪在杯子兩端,張開嘴巴來接受這同一“生命之源”的洗禮。“他們將共飲此杯,他們將享受同一道路,而在這裏,萬路之神容許他們以同一步伐,同一腳印,共赴歸程——”諾普拉斯合上書,從桌後繞了出來,“好了,你們二位?”洛裏斯拉住蕾雅的雙手,示意她跪下,他自己也一起跪了下來。侍女將酒杯放在頭頂,並將其固定好,諾普拉斯從後麵拿出一個酒瓶,晶瑩的玻璃上閃爍著紅色酒夜散射出來的靚麗光芒,在那一刻,恰好照在了蕾雅的臉上。托拉明情不自禁地看了巴蘇特一眼,隻見他表情如舊。“等等!”托拉明從現場的嘈雜聲中捕捉到了一個聲音,估計又是某個想要被打入監獄的人說出的瘋言瘋語,在這個時候惹怒洛裏斯是沒有好結果的。可是,他看到蕾雅微微轉過了頭。“蕾雅!我知道你不想嫁給他,你在那等著,讓我來救你!”托拉明突然意識到了這個聲音是誰,他張惶無措地在人堆裏尋找,隻見祖文已經躍到了人群的最前麵,隻被三層士兵牢牢阻攔著。他的心一下子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