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這個國家在十多年的時間裏已經向神交換了許多新鮮的生命,但這個消息一傳出,過去的陰影一下子又爬上了許多自認為熬過那些艱難階段的老家夥們,如同夜幕來臨的那麼快,僅僅一天,這件事就成了大街小巷的居民們議論的全部話題。洛斯經曆過許多令人難以承受的狀況,而記憶最深的還是將許多本無能力戰鬥的人推到戰場上,現在的狀況顯然就是這樣,可他說不出國王哪裏有什麼不對,即便不對,他作為臣子也一樣需要服從。他張耳聆聽著人們的閑言碎語,有些話他們說起來也十分戒備的,不知是在戒備誰,他總覺得當自己將這個消息告訴大家之後,他就成了眾矢之的,成了國王命令的替罪羊。然而國王本身也麵臨著許多問題,他從沒想過自己擔負的東西可能高過他。像他曾經那樣,他可以輕而易舉拋棄一切帶著親人離開這裏,而身為國王卻不能,否則就隻能成為洛裏斯那樣的敗類。他需要擁護者,洛斯明白,絕不是像祖文那樣的蠢蛋。“我們已經受了陛下的命令在大街小巷張貼告示,我們還要親口對這些人傳達麼?”“當然。”洛斯說,“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們一定要挨家挨戶地說。”眾人表現出不可思議的樣子,“我們必須盡最大努力使這一次的旅程看起來不那麼像逃荒,所以當我們傳達的時候還要保證自己對這次行動滿懷信心——”“滿懷信心?天呐,我最裝不了這個了。”“哈!”有人笑道,“你的臉在某種程度上就代表著絕望!”洛斯也不大喜歡看那張臉,兩邊眉毛像冬天結了冰的葉子一樣垂著,而他的臉則像一隻凍歪了的茄子,不光有歲月給他撩上的皺紋,還有一些自然生長在上麵的坑洞。但洛斯不得不承認他在完成任務方麵,進行的總要比其他幾個人好。“除此之外,我們還有其它任務。我們需要幫助想要離開的人整理物資,製定行程與會合地點,保護他們的財產不受侵犯。”“現在的正義執行起來是越來越難了——”“不過這次是一個例外。”洛斯想起國王交代他的話,“人的憐憫隻能在應該存在的時候派上用場,但這一次,憐憫之心隻能拋棄。現在正是讓人們重拾過去的時候,我們必須讓他們相信這一切,時時刻刻與正義的一方站在一起。如果我們做不到這一點,即使他們真的選擇離開,也一定是不情不願的。”“說起來容易,但我們該如何判定這個人的罪行呢?現在還好說,如果上路的話,恐怕就沒有監獄可以關押任何人了吧?總不至於還要騰出幾輛車來——”“我們不需要關押任何人,也不用刑罰去折磨誰。偷竊之人必遭驅逐,奪命之人歸於死亡,如果事實很清楚的話,就按照這個去做吧。”“那豈不是跟洛裏斯一樣了呢?”洛斯找到了說話的這個人,用嚴厲的目光瞪視他,“不,雖然看起來差不多,但實際上並不是。”他放鬆了口氣說話,“我跟你們一樣懷著這種感受,那就是不願殺害自己的人民,尤其是在這種人人都需要麵對苦難的時候,而這就是我剛剛所說的憐憫之心,憐憫的不隻是他們,還有我們自己。老天給我們隔斷了路,我們必須尋找另一個地方,而不是在這裏等死,這就意味著唯有意誌堅強者才能挺到最後。我不知道這最後是好還是壞,我隻相信陛下所言不錯,如果我們不能讓人重拾希望的話,就隻能帶走那些還心懷希望的人,帶領他們去尋找一片光明的未來。”洛斯跟他的戰士們說了許多,大家都認真聽著,好像經曆過戰爭的人總要比平民更加重視這些話。戰場上的人如同機器,又像一個個脫離了身體的剛毅靈魂,他們將戰鬥的榮耀堅持到最後,忘記生死,忘記愛恨,當他們退出戰場,就會很快發覺這世界的生存比他們戰鬥的時候容易得多。即使是麵對這種生活窘困的局麵,他們仍然可以在少量進食的狀況下表現出一副可以一人戰群雄的姿態。他不敢保證每一個戰士都是這樣的一群人,但是如今窮凶極惡都死了,狡猾懦弱的人也死了,隻剩下一些不卑不亢,將終生的榮譽進行到底的人。多年前殘殺洛克伐城民的記憶又回來了,而那些人隻是一群無辜的人,他們對家鄉依戀,他們不願為陌生的環境拋棄自己已有的東西——不管這種想法對還是錯,他們都死了,為了這不明不白的事情丟掉了性命。洛斯在後來的日子裏偶爾還會聽到周圍對他的指責,說他放掉的人比殺掉的人多。而那些人也一直陶醉於自己能夠足夠冷血,將殺掉幾十個、上百個手無寸鐵的人視為驕傲,直到他們死了,也從未說過為所做之事感到後悔。無論怎樣,他都不希望這種事情會在這裏出現,尤其是在這些年輕的士兵身上。即使是那張“茄子臉”,他的年歲已經足以看待這一切,但當時的他並不是士兵,而是在這裏重新招募的,所以他並沒有體會過臉上被灼熱的鮮血淋燒的感覺。一切都太過相似,人們像曾經一樣帶著疑惑和不解。有一些經曆過一次的人則已經木然了。確實,他們告訴他寧願留在這裏死掉,因為他們的腿已經走不了多遠;有些人假言說自己身患疾病,不想變成群體的拖累;另外也有許多人對國王所說的事情還抱有懷疑,覺得陛下是在借此機會試探他們是否忠誠,無論洛斯怎麼解釋,對方都隻是用一句“你騙不了我”來回答。當然,也有少數老人和孩子支持國王,然而老之所以老人想要離開是因為恨這裏的年輕人;而孩子們?則是想要出去看看花花世界……對於事情的進展完全不像他所想象的那麼容易,盡管其中尚沒有發生任何暴動,但眼前的靜寂卻代表了所有人對這事情表現的無力。他們根本不在乎選擇這種東西,幾乎所有人都懷著同一種異想天開的想法,那就是——有某位神靈(或者說國王吧,如果他能辦到的話)將美味的食物送到他們跟前,等他們吃飽之後再說。一天,兩天,他光是自己就已經走遍了整個城市的任意一個角落,甚至於那些無家可歸的,至少可以聽懂人話的人,他也如實說了。可是結果並不樂觀,每個人在他宣布這個信息之後都好奇地問道:如果我離開的話,你能給我什麼?洛斯被問了多次,但始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決定將此事彙報給國王,然後再做決定。在第二天的晚上,國王如預料中的一樣在書房中等他。當洛斯見到他那張憔悴的臉之後,不知這兩天對他來說是何等的煎熬。“事情辦的怎麼樣?”國王抬頭問他。“我已經按照您的意思通知了所有的居民,隻是答應下來的很少。”“有多少?”“一少半,其中有一些人摻雜著猶豫,有一些人的諾言並不可信,還有一些則是老弱病殘——”“父親!”洛斯聽到女人的聲音,他轉過頭,“公主殿下。”“洛斯大人。”她向洛斯點了點頭。“看起來情況不太理想,但已經超過了我的預期。”國王說道,洛斯看見漂亮的蕾雅公主站在她父親身後,正以怪異的目光看著他,弄得他不敢抬頭。“你有話可以直說,我的女兒說要給我們出出主意。”洛斯輕輕笑了一聲,本以為沒什麼,但蕾雅還是看出了他的意思,她略含憤怒的眼神中透露出讓人懼怕的神色,“主意恐怕出不了,不過至少我可以解決讓所有人都頭疼的問題,那就是讓您開心起來。”或許蕾雅真的有這種特殊的能力,洛斯看到國王陛下的麵孔漸漸舒展,然後竟真的笑了出來。“既然是按照計劃來做,不出現問題就是一件好事。我們有多少衛兵?”“算上宮中的守衛,也不過兩百多人。”“足夠了。這些都是自願跟我們走的人麼?”“是的。”他回答,眼睛卻開始逐漸瞥向公主那張微笑著的臉,盡管在這個時候,像安娜和蕾雅這樣的女人,即使被風塵沾染,卻也一樣令人心動。無論怎樣,她們身上那些高貴的氣質總在,這是許多其他女孩奢求不來的。“還有,物資方麵,我已經找了有力氣的人將它們事先預備到處發地點,待到明天天明,我們就可以啟程上路。當然,我也為一些意外狀況騰出來一定的時間。”“做的很好,洛斯。我真的很感謝你能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倘若我們還有明天的話——”國王正說著,從門外突然闖進來一個人,洛斯習慣性地抽出了劍,待到這個人撲到他跟前他才看清楚,原來是祖文——公主的原配夫君。“不!不好了!蕾雅!父——父親!”隻見他拚命喘著粗氣,“我,我看到一群人,他們——他們衝向河邊,舉著火把,大聲叫嚷著一些東西。他們,他們想要——燒毀那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