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風雨大作,對於泥水城來說已經常有的事。陰沉沉的天,仿佛人們一直生活在地獄的邊緣,當濃重的雲將世界包裹起來的時候,他們就如繈褓中緊緊捂著的嬰兒一樣看不到絲毫光亮。而僅僅是這樣的話,依舊打破不了這裏的人已然常規了的生活。尼爾厄斯特披著雨衣,大雨拚命地擊打在他的腦袋上,聲音逐漸擴散,在他腦子中形成混響,總讓他誤以為是天地崩潰了一般。街道上除了一條濕滑的青石板依稀可以辨別外,其餘的路麵都被雨水淹沒了,瘋狂的“豆粒”在水麵上敲擊,形成一個個陰暗、小巧、混亂無治的漩渦,肆意而擁擠地湧進地勢較低的人家的台階,然後再順勢流淌到下一個人家。“臨海酒館”坐落在城市的邊緣,以它偏僻的地理位置,甚至可以說是泥水城之外了。整個城池之中仍舊留下一些天然而高聳的礁石作為純天然的壁壘,除主城堡之外,並沒有城牆相隔。這個酒館恰恰就在最外層的礁石邊。幾根近乎腐蝕了的木頭支柱支起一個相當簡易的房間,草棚和兩側的木板用來遮風擋雨,近期也已經破敗得不行,仿佛隨時都要垮掉一樣。他喜歡漫步於這個地方,尤其是像這種灰暗的日子。雨水的澆灌令他心情平靜,仿佛這個時候他隻是生存於天地之間,與權力和財富都沒什麼關係。於是,他遣走士兵,由城堡中出來,人們在雨中匆匆行走,沒有人注意到他的腳步。也有一些特別之人,在天際之下盡情享受這種澆灌之美,如一塊礁石。這種做法讓人渾身散發著剛毅、火熱,能夠在這種狀況下生存的人,往往也養成了一種特別的性格。他們是一群喜歡與自然對抗的動物,但是卻從不在海上遠行,因為遠方有未知的海獸,而海獸並不等同於自然。尼爾厄斯特也喜歡時長被風雨洗禮,仿佛在這個陰沉的世界當中,他才是唯一的贏家。屬於自己的家園,屬於自己的天地,屬於自己的酒館——酒館的氣氛依舊,尤其是在雨大得難以做事的時候,酒館的生意就會異常豐滿。這裏的客人多是來自於大河或淺海處打漁的漁民,偶爾也會來幾個商販與這些漁民商討究竟幾船活蹦亂跳的魚才最符合他的心意。而生來富貴的或是後來發跡的人通常並不會來到這裏,酒館的破舊是一個方麵,老板的個性也常常容忍不了他們的高傲之氣。這無疑給了尼爾厄斯特在這裏廝混的一個機會,他討厭與王公貴族為伍,鑒於他自己也是王公貴族,顯然,這說法明顯就是在討伐自己了。都說“亂世五王”每個人都身懷絕技,擁有的智慧倒出來能塞滿十多個大胖子,但尼爾厄斯特卻從來沒有這麼覺得,他與其他四個王存在矛盾,隻是人們看不見。借著這種壓抑氣氛,他總會裝作一個初來者的身份衝入酒館坐下,在喝酒的同時也能聽聽在他們眼中他究竟是怎樣一個國王。酒館的桌椅從來就不按照常規方式擺放,來這裏的熟客們通常會按照自己看見了某些熟人而搬來桌子加入他們,同時也可能因為遇見了某個不想說話的人而從他堆在一起的桌子上拆下來一塊,然後白眼翻一半,挑釁般地將桌子拿走。而今天,小酒館裏滿滿地塞進了七個半人,卡巴也在,他那副身子並不是天生的侏儒,但確實足夠矮小,因此所有人都沒拿他當一個完整的人看待。雨水已經打濕了他的全身,而他走進來也並沒有摘下兜帽,看似這個酒館已經沒有可以坐下的地方了。那位老板先用自己獨特的強調數落了一下夥計,然後很快便發現了他。他朝周圍看了看,然後朝著卡巴大吼了一聲:“嘿!你的屁股究竟多大?想在我的椅子上生孩子還是要拉屎?從你屁股下麵抽出一個來,否則我非把你扔到海裏不可!”卡巴用濕發密布的大腦袋衝他看了看,“這位可是我的老主顧了——”“您說的沒錯!艾洛特!他不隻光顧了你的生意,更光顧了你的女兒!”尼爾厄斯特沒有沒有說什麼,這個玩笑開得幾乎已經猖獗了,他從不計較,也從不應答,隻是在心裏琢磨著即便說這麼多次他們居然還可以笑得出來。這足以見到他們的低俗,而尼爾厄斯特並不值得跟這些人生氣,隻要他將自己的名號呼出,這些家夥就會像鯰魚一般偷偷溜掉,並且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住嘴!”艾洛特將手中的酒瓶高高舉起,作勢要打那個胡言亂語的人的腦袋,隻可惜“要不是我這瓶酒太貴重,我今天非要你的腦袋開花!”也許是因為聽到了她父親的這種聲音,莉莎很快從後麵出來,半遮著的門簾下很快綻放一張少女的笑臉,“快去,莉莎,不要理這些粗俗之人。”所以,盡管他們並不是因為知道他的身份而表現的如此客氣,但還是因為他的錢,店主情願讓女兒出來服務。當然,他的女兒本來就是一個夥計,不過隻是看起來更加高檔一些,並且在他來了之後,莉莎幾乎就成了他的“禦用夥計”了。卡巴衝莉莎迷人一笑,然後從兩張椅子上跳了下來,莉莎則將椅子搬了過來,在靠著門邊的位置上放下。飛雨濺起的水霧正洋洋灑灑地向屋子衝進來,不過這是遠離那些人最佳位置,莉莎知道他向來是個獨來獨往的人,所以他不介意,對方也隨時能夠理解。莉莎是個十分迷人的姑娘,雖然算不得泥水城最優雅清秀的人,但她身上處處散發著濕氣,穿著打扮也顯得野性十足。明亮黑大的眼睛如同醃了的蚌肉,精心打理的頭發如同海草,盡管她穿著一身補丁衣服,但胸口坦坦蕩蕩地露了出來,就像無人見過的巨大的散發著光芒的珍珠一般,白皙,晶瑩,卻依舊裹藏著神秘。她的身上隨時都可以聞到一種特別的氣味,這並不是人們普遍都可以接受的芳香,而是混雜著潮氣、苔蘚、酒糟的那種氣味,而這氣味總讓人莫名其妙地對她產生幻覺……“常規的酒,再加上女兒陪聊?”當他坐下之後,莉莎說。“隻要酒,關於你的那一部分可以省掉。”莉莎看了看他,又對他展示了一下自己的笑,然後便回去了。當酒端上來時,她不知從哪裏拿來了一把椅子,正好坐在了他的對麵。“謝謝。”他說,“你可以忙去了。”“索性我今天並不是很忙,所以就讓我坐在這裏看著你喝酒,今天這個免費。”“隻因為我今天不大需要你所以你就免費了?”“隨便你怎麼說都好,酒館是我的家,所以我在哪裏坐著應該也沒關係吧?”她瞪圓雙眼看著他,不帶任何表情。“可是——”不知為何,他今天看莉莎的樣子頗為不自在,而這已經夠了,讓這麼多人目睹他們兩個人說話,他的臉一下子變得陰沉了,恨不得自己能找個借口馬上逃走。“別人在喝酒的同時還會點一些魚,說到這裏我就不得不推薦我們一下我們的炸魚,在炸之前還要經過好幾天的醬料調製呢,總之風味十足的。”“很抱歉,我今天什麼都不想吃。”“我能理解你。”“不,你不能。”“我當然能理解。”她的神色突然變得認真起來,然後她悄悄將臉湊近說,“我的陛下。”尼爾厄斯特立刻不安起來,但實際上他也沒什麼理由顯得如此不安。“您缺少女人的陪伴,陛下。自從貿易禁令取消了這麼久,您一直也沒找到一個陪伴,盡管外麵傳言很多,但我還是認為您隻是在為人們操勞而忘記了自己的事情——”“事情不是這樣——”他說,但還沒等他想到下一句話該怎麼說,莉莎就直接打斷了他,這種風度完全不像是知道他的身份的人能夠做得出來的。“怎麼不是?我也麵對同樣的遭遇呢!我的年齡已經夠大,壞一點說就是已經到了夠計算幾斤幾兩然後賣出去的年紀了。我老爹想把我賣給一個手藝精湛的漁夫,你能想象嗎?他連商人都不是哎!跟你說你也不懂,在少女的心裏雖然沒有想幹些什麼的氣魄,但是總有著想要嫁一個心滿意足的人的想法。我不想一輩子做一個漁夫的老婆,給他洗衣織網,替他給那些捕來的魚開膛破肚……”話一說完,莉莎馬上就變得憔悴了,就像被扔在沙灘上的章魚一個樣。“我對此無能為力,我的小姐。”“如果你再沒有能力的話,那就更沒有人會幫我了。”她滿眼閃動著動人的雨珠,“我隻求您能把我帶走,帶到那個城堡裏,讓我幹什麼都行。你知道嗎?你的小費是我父親覺得我不需要再為別人服務的唯一價值了。我恨他們那些人,他們對我太無禮了,如果說這就是一個酒館女兒的命運的話,我真不希望自己這樣過一輩子……”尼爾厄斯特思考良久,盡管他在宮中一直身居孤傲之位,但也不能說毫不拘束。他有許多會隨時隨地幹擾他思考的大臣,這些自以為是,總將“忠心”掛在嘴邊上的老家夥們,是他父親死前留給他的唯一遺物。尼爾厄斯特雖已年壯,但始終未能娶妻,原因並不是莉莎所說的為這些人操勞,而是每一個看似可以與其他國家貴族聯姻的關係,都會被一種誤解或是歧視所打破。老頭子們會以各種方式向周圍提出這個請求,然而最終卻隻得到他與其他國王以及與他聯姻的小姐的三方不滿,因此,這個問題一直在被擱置,眼看阿裏克斯曼的女兒也快成人,他卻滿懷心意地想要將她嫁給倫薩特的兒子。傳言稱馬瑞米的品性並不好,而之所以阿裏克斯曼有這個決定隻是憑借他與老倫薩特過去的關係,一想起這件事尼爾厄斯特心裏就懷有不滿,當然他也並非想要阿裏克斯曼的女兒,他不想自己以後與他以父子相稱。至於莉莎——他考慮到的隻有勉強將她帶到城中,像做一個女仆一樣吩咐給她一些瑣事,對於他與她能否再次以這種身份相見恐怕都是難事。老實說,他不想這種狀況發生,莉莎與別人的不同之處正是他需要她的地方,他雖不會因為失去這樣一個女人而絕望,但倘若沒有她的話,他的生活的確會顯得落寞不少。這真不是一個國王會有的想法,至少說出來肯定無人信服,但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一個做不得國王的人——“說吧,買下你需要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