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混亂,醒來。我現在在哪?我想要去哪?他靜靜思索,記憶在他的腦子中渾濁,並未消退,盡管睜開眼一切還好,看起來仍舊安然無恙。——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幻想。“可憐的孩子……你是不是無家可歸了?”一個衣著破爛的老太婆嘴裏嘟噥著,聲音像被風霜打過一般,每吐出一個字,她的嘴巴就震顫一下。他看著她,沒說什麼。“你,怎麼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呢?”他還是不說話,並不是他不能說,而是對方在問的問題他自己也解釋不了。“你叫什麼名字呢?”對方仍舊不依不撓,他不知道在那雙快要被鬆散的眼皮遮蔽了的小眼睛下究竟有什麼想法,對他有何種猜忌,隻是這種感覺並不可怕。“貝拉德——”他說,“我叫。”老女人臉上的皮肉動了動,暴露青色血管的雙手在她的雙腿上搓來搓去。當她看到他正在觀察她時,還刻意地笑了笑,雙唇很奇怪地縮進去,露出隻剩下三顆半爛牙的牙床,但那也變成了青紅色。腦袋上鬆散的頭發被她用一根木棍纏繞起來,如一把麻繩,深陷的皺紋裂痕中被塵土填滿,還有一些黑斑,好像幾隻蒼蠅般趴在她大地般的臉上。老人沉默了,從床板邊的椅子上站了起來,層層疊疊披在身上的破爛衣服順勢墜了下來,好像是一副草簾。“你一個人住在這裏的嗎?”他問道,不知為什麼,他好像知道對方的感覺,一個人長期獨居在此,偶遇到一個人,總覺得無話可講。她發出一陣唏噓聲,這喘息似乎是一種回答,但貝拉德還是等到她點了頭才確定。他坐起來,並不想躺在床上裝出柔弱的樣子,但也僅僅是坐起來,因為他沒有想好自己走出這個房子該怎麼做。“別動,你還需要休息。”看著他起來似乎令她有些詫異。“沒關係。”他說,坐起來令他感到一陣頭暈,“這是怎麼回事?”“你餓壞啦。”老人扶住他的身體,“我這裏現在隻有蘿卜可以吃,如果你可以等一會兒的話,我可以給你弄點別的,有助於喂飽肚子的東西。”貝拉德不為所動,這根本算不了什麼——“給我做點吧。”他假裝出一副脆弱的眼光看著對方,臉上還掛著一絲微笑。“如果你好好躺著的話。”心中生出一股想法,也就是這麼一股想法。他從沒想到過自己什麼時候會躺在床上就可以吃得到東西,兩種好處都被他獨占了。他能明白這其中的些許因由,因此他並沒有傻到去請求對方接受他的兩樣回饋。老人為他做好了東西,他吃了一個年輕人該有的份量,這令對方很滿意。他也表現出十分感激的樣子,體力在身體中不斷增長,隻是整個人依舊是無力的。“你有什麼心事?”果然,當心情被展示在臉上後,連她也看得出來。“還是很悲傷的事情。”悲傷?這是他一直選擇克製的東西。“我原以為你是從那邊的田野過來,可是看你的衣著卻又不像。你是從林子中來的吧?我不知道你的家庭中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不過凡事都會過去的,你還小,沒有必要這麼困擾自己。”“我的家人都死了。”他說。“每個人的都有壽終之時。”她悲哀地歎著氣,“但沒有必要因此而不對你的性命猶存而慶幸。雖然我已經足夠老了,但我並沒有覺得自己現在痛苦多於其它的感覺。對我而言,我已經沒有時間再浪費給對死亡的恐懼和對過去的戀戀不舍……”“不。”貝拉德打斷她,“不是你說的那樣,他們死的沒有絲毫價值,我能感受得到,他們死的時候帶著難以描述的痛苦。不知怎的,這些感覺都壓在了我的身上,就好像我也一樣承受了這些死亡一樣。”老人用皺巴巴的手撩開一縷縷遮擋在他麵前的髒亂的頭發,然後從床邊坐下來,“他們一定是很不錯的人,讓你這麼懷念。有時候這就是價值,死亡是痛苦的解脫,而充滿歡樂的人生則太讓人留戀。沒有什麼是讓人滿意的,所有的問題都在你選擇怎麼看。”她的話令他沒有辦法質疑,甚至對於這樣一個女人來說這些話令他感到佩服,但這些話並不能徹底打散他心中的陰影。他很清楚自己的問題所在,令他最不滿意的是他自己,他的錯誤決定。不過他沒想過需要將所有事向她說個明白,就如同他自己無法將親人全部帶回來一樣,這平凡的老人也無法幫他贖回一切。“你很厲害了,這麼小,還能一個人來到這裏。我是不知道你的家到底在哪裏,不過像你這麼大的哪怕是站在山頭看看森林都會感到恐怖,他們不敢踏進這裏一步。這也是為什麼周圍的許多農舍都可能會遭到洗劫,然而在這樹林裏卻很安全的原因了。”“可是為什麼?”他心裏充斥著疑惑,“您不是生活在這裏嗎?”老人笑了起來,“我不知道,他們對森林恐懼,對大海恐懼,對周圍所有人們並未涉足的地方都會感到恐怖。大人會在孩子能行動的第一天就告誡他們不要亂跑,接近這些地帶的地方也會因為人的恐懼而遭到拋棄。”“可我看到那些屋子,難道不是人建造的嗎?”他問道。“什麼房子?”“田野中的房子——”“奧。”老人扭著頭想了一會兒,“並不是從一開始人們就對此畏懼,人雖然恐懼這些,但他們不願承認。況且那塊田地距離這裏也有很遠的一段距離,真正讓住在那裏的人離開的是另一個原因。”“什麼原因?”貝拉德問道,盡管老人的眼神已經表示她不想回答這類問題。“國王的命令,多年前國王說不久之後會有災難降臨。所以生活在城市周邊的人便都開始拚命向城市中心聚集。“是什麼樣的災難?”“是個幌子,後來我聽說……”老人說,“很多人都胡亂猜疑,沒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就好像突然間人們做了個荒唐的夢一樣,感覺會直接欺騙你,即便眼下根本沒有任何證據。”那我的是夢嗎?他想,如果那麼多人都是錯的,我一個人又如何堅信這一點?這個屋子裏縈繞著一些奇怪的氣味,一部分來自於他自己長久沒有清洗的身體,一部分來自於這個簡陋的屋子,還有一部分來自與眼前的這個老人。這是將死之人的氣味,介於活著的姐姐和死去的姐姐之間。幾隻並不是十分顯眼的小動物在老人的頭上忽而暴露微小的身影,忽而又隱藏在了她的頭發之中,像遇見陌生人的羞澀的孩子。隻是對方似乎並不是特別介意,甚至從她的表情中看不出任何受過影響的樣子。房間裏真的很暗,盡管他確信現在依舊是白天。屋子裏飄揚著飛塵,和老婦人的衣服混在一起,令他不知道到底是衣服創造了飛塵,還是飛塵造就了這身衣服。房間裏堆放著不少雜物,中間有一堵牆隔開,那邊大概就是廚房。對他來說,這些東西看起來都比較陌生,但以往的興致已經消失,它們叫什麼,它們用來幹嘛的他一點都不想知道。“跟我說說你的經曆吧。”“我的經曆?”他遲疑了,說什麼呢?我連對你說的名字都是假的。他想象著,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編織這個謊言,他無意去欺騙她,而且即使對她實話實說,也不會對自己造成任何影響。那又是為什麼呢?欺騙自己?毫無疑問,既然他還有這份回憶,他就沒辦法騙自己。失去姐姐的痛苦讓他難以承受,他將她的死全部算計到自己頭上,隨之而來的還有父親,哥哥的死。所有的矛頭指向了他,即使不去思考他究竟在臆想什麼,隻說他本可以做更完美的打算,而這些打算可能會拯救他們。可是他卻沒有——從未有過的卑微和怯懦令他失去了方向感,他當時隻記得一個熟悉的地方,那就是掩埋在森林的綠色之中。就這樣決定回去,然後忘掉一切,也許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但現實就是這樣,他連自己的親人都拯救不了,如何來拯救世界?或生或死,他已經做了充分的打算,他不想讓姐姐孤獨地離開這個世界,因此他選擇讓“蘭卡”陪伴她而去。如果真要苟延殘喘地活下去的話,至少忘掉這個名字是個開始……貝拉德無神地閉了會兒眼睛,或許別人不會相信,他有多麼希望讓自己的這個身體,一整個身體都隨風飄逝,隻是有一種源於本身的根深蒂固的影響在約束著他。他過了好久想到,過去的他也不曾一次想要結束自己的性命,後來得到的結論卻都是對這些想法的極端鄙視。那時他以為自己已經長大了,如果他總是那樣孩子氣,“貝拉德”會瞧不起他。即便現在,那個男人的魂魄似乎依舊陪伴著他,他總是站在很高的地方看自己,每做一個錯誤的決定,蘭卡就總是會感覺自己在不斷縮小。“怎麼樣?可以麼?”“我……我好像什麼都不記得了……”貝拉德的兩條眉毛被嚴重扭曲,竭力思索之後,他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