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蓄著茂密的黑胡子,胡子長度與頭發長度相當,整個卷曲起來,像圍繞樹皮打卷的植物藤蔓,又像遮擋漆黑洞穴前搭下的蓬亂雜草。他的皮膚棕黑,臉上被染上泥土的顏色,隻是看他的臉部,就可以大概確定他是一個十分健壯的人。他身上的披掛很鬆散,層層疊疊,既有粗布,也有柔滑的皮革,但無論其原本的顏色怎樣,穿在他身上總有一種肮髒的感覺。這一點就像對方用一些暗紅、暗綠的布料將頭發紮結在一起一樣,雖說也是一種打扮方式,卻一點都不討好於人。一邊是一條方方的耳朵,一邊則藏在黑發和厚實的布料當中。他還擁有一隻碩大的鼻子和厚重的嘴唇,上麵布滿粗糙的紋路,可看起來他並不老,似乎正值壯年時期。阿裏克斯曼一生中見過幾類有一定力量的人。一種是在田裏耕種的農夫,他們的皮膚向來幹燥,天熱時會被曬出白色的皮,在黝黑的皮膚上尤為明顯;一種是守衛或士兵,他們的身體總被包裹在密閉的盔甲中,即便是夏季,他們也一樣將衣服覆蓋在在全身,連臉上也向來不留多少餘地;鐵匠的肌肉十分堅硬,盡管他們的皮膚並不是一概黑色,肌肉形狀也與眼前的這位有著明顯的分別,這一點他覺得光看手腕的線條就可以分辨清楚。至於他們究竟是誰?阿裏克斯曼十分確定他們是來自於泥水城本土的人,可能是一些漁民,但他們不一定是依賴這些東西賣錢或作為交換的。一個人在臉上打上了魚骨的紋身,還有幾個人用魚刺在耳朵上刺了進去,有一些孔過於龐大,幾乎可以塞進去一顆珍珠。一個人的手可以很清晰地看見斷了兩根手指,還有個人是個瘸子,在站立的過程中不斷晃動著肩膀,無論他們其它地方各有什麼不同,他們眼神中透出冰冷,讓人不難想象他們此行的目的。但是又是什麼東西導致了這個目的,他還不得而知。那個黑胡子的首領看了阿裏克斯曼許久,磨了磨牙齒,兩頰上凸顯出的骨頭有力地動了動。然後將粗大的手指放在鼻子下麵,深深呼出一口氣,然後張開嘴笑了兩聲。這聲音很容易讓人喪失食欲和胃口,並且,阿裏克斯曼不巧還看到了藏在他手指後麵的粗黃的爛牙,那黃色參差不齊,他預料他其它的牙齒大概早就黑了掉了。“真是好久不見了,阿裏克斯曼國王——”那個首領說。“我記性不太好,閣下是?”“哈,您不必問我是誰,即便我說了我的名字你也未必知道。”他說著,將眼睛逐漸放大,“其實我和您一樣,對您的麵相早就忘記了。但是我曾經的確見過你,而我又知道你的身份,所以我才這麼說。”阿裏克斯曼微微點了點頭,“我想此話多說無益,既然我們都坐在這裏,不如就直奔主題好了。”“好!”黑胡子張開雙手,大叫道,“這樣多好?如果你像這位國王一樣,那咱們的事情也就完全了結了對不對?”他將手指向安薩斯,意圖指責他的猶豫的決斷,不知為何,阿裏克斯曼在看到安薩斯沉默的表情之後也深有同感。“那麼,你的要求是什麼?”阿裏克斯曼說道,他其實並不知道事情究竟發展到了哪一步,這些人又究竟是什麼人,但他需要讓自己裝成已經了解一切的樣子,畢竟在這裏是沒有誰能給他勇氣的,危急時刻恐怕連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我的要求很簡單,就是這個城歸我。”什麼?!阿裏克斯曼克製著自己的情緒。“可是原因呢?據我所知盡管尼爾厄斯特已死,但這個城市仍舊屬於尼爾厄斯特家族中的一部分,應該由與他有血緣關係的人來繼承,如果……”“哎?審判官?你要明白我之所以答應讓你坐在那個椅子上,是因為我以為眼下我們是可以和平解決問題的,你可不要直接站在安薩斯的那一邊,否則和平局麵很容易就會被打破,你也看到了,這裏站著的可都是一群怒發衝冠的人呐!”那麼你又是誰?他們的首領,還是代替他們說話的人?阿裏克斯曼對這種打斷感到氣惱,但他仍舊不遺餘力地保持著鎮靜。“這是規矩,若想要公平的審判,我就必須宣讀。”阿裏克斯曼用鍍著眼膜的雙眼對視著他。“我們一向不愛聽這些牢騷話,而且我們也並非什麼都不懂。我曾經見過您,聽說過您的英明決斷,至少從我老爹那是沒有聽說過關於您的什麼壞話的。我今天會把你放在一個尊貴的位置上,我也得請你為我們做出一個公平的審判。不過——”他說道,“你要清楚的是我們可是不會被一些花言巧語隨隨便便騙走的,而且事實現在也擺的很明白。如果你能夠說服他們將這個城市給我,那麼我便不會動什麼幹戈。畢竟廝殺——何必呢?”這個人真是什麼都不聽,阿裏克斯曼已經忘記了自己曾經幾時遇到過這樣的人了,如果是他本人的話更勾不起他任何回憶。但是他提及他的“老爹”,那又是怎樣的一個人?難道他所謂見過一次的時候是他還在孩子的時候?“你的這個要求恐怕不能如願。”阿裏克斯曼直接說,他不喜歡自己被嚇住的感覺,如果這真是天在絕滅他們,他能夠選擇這樣的死亡反而是個更好的方式。“把一個本屬於某個人的東西還給某人,怎麼不能如願?”黑胡子笑了笑,那笑容及其詭異,雙眼黑的像剛從夜空中挖下來一般。“安薩斯,你似乎並沒有把實情告訴這位審判官吧?”他盯著安薩斯的模樣既像一個男人又像一個小女孩。阿裏克斯曼剛剛注意到自從他來到這裏,安薩斯一直沒有說過一句話,這讓極力幫助他們爭奪城市的他感到失望至極。從他低沉的表情中,阿裏克斯曼發現了,這裏麵似乎有他難以控製的因素,安薩斯已經知道自己無法成功了,那麼他將他找來是為了什麼?難道說……他看看這個年輕人,難道是他逼迫安薩斯將自己找來?或許這是真實發生的,但原因是什麼?黑胡子將後背向後重重地靠了一下,椅子向後移動了一段距離。他將手指放在桌子上,微微用鼻子吐著氣,嘴唇緊閉,眼睛中爆出的是來自於仇恨的狂熱。“多年前,”他默默地一個個吐著字,好像那聲音不是從他的嘴裏出來的,“泥水城誕生了兩個兄弟。拉爾穆還有拉爾斯。拉爾穆是哥哥。卻是個啞巴。拉爾斯是弟弟。他一切正常。老國王並沒有因為哥哥的缺陷而對他表現出任何不公。他說隻要他能夠學會如何管理這個城市就讓他順承王位。但是拉爾斯卻不願意這樣。他將一切設計好,不論老國王什麼時候死,他的計劃都會讓他輕易接過這個王位。然而……或許是天命如此,老國王真的死得很早。他像對付牲畜一樣將自己的哥哥捆好,放進一個籠子裏,投放到泥水城南海邊。”他一句一句說著,一句一個停頓,目光逐漸變得迷離,似乎是在提醒安薩斯將這故事講完,但是安薩斯始終不說話。“幸運的是,一個漁夫救了他。在一個許多人並不知道的島上,他讓他蘇醒過來。後來他與一個女人結合,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為穆德林。這個孩子在知道了一切之後發誓要將屬於自己的一切奪回來,當他準備好之後,卻發現原來那個名叫拉爾斯的人已經死了。他的兒子尼爾厄斯特接替了這個城市。”大胡子轉過頭看向阿裏克斯曼,“如果你是這個穆德林,你會怎麼做?”阿裏克斯曼什麼都沒說,恍惚的眼神中他不停在尋找過去,究竟還有多少秘密?究竟有多少記憶是他所忘記的?他很想去質問安薩斯,但眼前的他顯然已經承認了這些事情的真實性,而且,他似乎還分明知道這些——因為那眼神中四處是罪惡感。“我本該殺了這個家夥,尼爾厄斯特是那個家夥的惡種。可是我並沒有,因為他太過迷惘,他與我聽說的拉爾斯有著天差地別!你知道當我帶著人與獨自外出的他將事情講明時,他竟然說甘願將這個王位讓出來,因為這個王位隻讓他覺得痛苦。所以我就想,既然痛苦——就讓他去承受吧?這是對敵人最好的報複。當然,我那時有個更好的理由,那就是這樣脆弱的人完全用不著我來打垮。後來我回到了小島,我對我的父親交代說還沒到恰當的時候。而這個家夥因為免除不了自己身上的罪惡感長期派人往這個島上送來衣服,糧食。正是這種乞憐讓我的仇恨一點點增長,我加緊一切準備,我很清楚他這樣的國王是做不了多久的,可是讓人意料之外的是,在我還沒有動手之前,他就對自己先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