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地牢中能聽到外麵絲絲的風的咆哮,安薩斯理了理頭上稀薄的頭發,黑絲白絲如此散亂,但稀疏的程度已經讓它們打不起卷了。濃密的頭發才會卷起來,他發覺自己現在的意識也跟這散亂的頭發一個模樣,整理不起。其餘的幾個跟他分在不同的牢房當中,第一點是因為泥水城的地牢的確很多,而且就特點來說,是很有管製的模樣的。借著泥水城的氣候,它每天都是潮濕的,剛放進來的幹草會在半天變得又軟又濕,照明的蠟燭會被房頂滴下來的水滴打的花枝亂顫。第二點,穆德林擔心他們會密謀什麼逃獄的計劃。遇到這個理由他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嚴格來講,他跟另外幾位的關係並不好,而且一直都沒好過。他們的事務跟他無關,他隻是為國王諫言的。但即使這樣,他能看明白這幾個人將他視作眼中釘,當然,原因是他們以為他會在陛下麵前說他們的壞話,或者是給他們帶來一些事務上的麻煩,事實上並沒有,他所作所為都是針對國王的,而不是他們。地牢的地方很小,牆角處有一個從牆根延伸到外麵便池的小洞,從那個地方可以看到一絲光亮,在那外麵則是一個便池。但這個地方還不適應大便,如果你有了這個想法,就要做好用柴草將大便清出去的想法,或者等下一次小便的時候順便將其衝走。牆麵很滑,泥水城城堡無論在哪裏修建都花了大力氣,石塊之間沒有空間,但每一塊石頭都有一個人前胸到後背那麼大的長度,更厚的地方呀比肩膀還寬,有了這一點,即使不依靠木頭或者鋼鐵做支撐,石頭也多半能夠支撐整個結構,就像海邊的礁石一樣被海浪大力擊打卻從不屈服。安薩斯靠了牆一會兒,之後便覺得背越來越冷,自阿裏克斯曼走後這個城市已經徹底被這些人占領了,在他們當中,竟還有一些不會說話的人,有一定程度癡傻的也很多,不然他們不會毫無抱怨的被派到這個牢房中,而他們見到有人送來給犯人的食物,竟然也會像狗一樣吃的很痛快。所以當獄卒跟他們爭搶食物的時候,他們隻能有極少量的東西可以供他們維持身體。“嘿,安薩斯!”有個同胞看到獄卒睡著之後喊道,“你睡了嗎?”“沒有。”安薩斯說的緩慢平穩。“你覺得阿裏克斯曼國王會率兵來救我們嗎?”趴在桌子上的獄卒張了張嘴,大概覺得壓在桌子上的手被壓麻了,還翻了一個身,將腦袋倚在另一個胳膊上。“我不知道。”他說,奇怪的是,他竟然並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他走之前跟你說了些什麼?”“嘿!安薩斯——安薩斯……”他沉默不言,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甚至覺得如果他現在成了啞巴會更好。一直以來都是禍從口出,而無論是誰,話少出錯的機會就少。安薩斯以前以為這隻是無稽之談,他以為但凡出錯都是因為事情解釋不清,或者是本該隱瞞的秘密被無情泄漏,但現在他明白了一點:是我害死了尼爾厄斯特。於是,在這段時間他一直沉悶著,他所思考的最重要的一個問題就是尼爾厄斯特到底是不是真的瘋了,還是曾經真的瘋過?盡管這件事已成定局,但安薩斯卻並不放過自己,因為是他自己鑄成的大錯,尼爾厄斯特死前的話還在他的腦子中環繞,那張恐怖而熟悉的臉還在他的眼前浮現——“我該怎麼辦?我到底愛不愛她?即使我愛又能怎麼辦?”記憶中,尼爾厄斯特又一次用手中的蠟燭點燃了自己,但那時他已經無能為力,他有必死的覺悟,他將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部沾滿了蠟油。尼爾厄斯特年輕的人生中隻有這兩次陷入瘋狂,一次是他被莉莎告知懷了他的孩子,卻殺了對方;還有一次是他將自己點燃。“我見了索尼婭,她是那麼美麗,那種勾人奪魄讓我意誌不堅。我原以為我是愛莉莎的,但是見了她之後,我覺得莉莎是個惡魔,她在用肉體控製我,引誘我。她是個惡魔,一點不像索尼婭那樣純粹,她天使般的麵容和夕陽之景放在一起有很神奇的感覺,讓人臆想到我們一起漫步登上屬於我的王座之上的光景。我們在萬眾矚目之中,我們是群星之首,但莉莎不是,莉莎隻是在肮髒的夜晚遮擋星星的一塊烏雲,而烏雲和惡魔放在一起準沒好事,而且惡魔還懷上了我的孩子,所以我必須殺了她……”尼爾厄斯特說這些話的時候就像正常人一樣,安薩斯以為他恢複了,以為他一直以來隻是沉浸在手刃莉莎時的癲狂和悲哀之中,但實際上並不是,他的話裏摻雜的那一點疲憊,兩隻眼睛木訥的妄想,並不是屬於一個正常人的。安薩斯猜錯了。“但是我殺了她之後竟然後悔了,好像有一股惡魔的影子從她的身上飄走,一瞬間她的眼淚從她的眼睛中擠出來,血液從她的嘴還有脖子上直接噴出來,噴到我的臉上,還有身上!”尼爾厄斯特慌張地跳了起來,用雙手緊緊掐住自己的脖子,“她好像以為自己可以用手堵住那個傷口,她以為這樣血液就可以停流。可這怎麼可能呢?我是說我怎麼會同意她這麼做?她明明對我說過願意為我去死,如果我讓她活下來的話他去找你告發我怎麼辦?那我不就成了殺人凶手了嗎?我不就是瘋子了嗎?”安薩斯在此期間沒有說什麼,不知道說什麼,對方也給他機會說什麼。他隻是簡單地看著他在那裏一點點將自己心中的陰霾描述清楚,在他死後,安薩斯才有了時間來考慮這些事。而他越是考慮,越覺得自己的問題很嚴重。他的諫言或許是正確的,但並不適合尼爾厄斯特,他的內心脆弱,他心中始終無法明確一個選擇,他將他的話全部聽到心裏,然後再羅列出來一起殺掉。的確,這些選擇是一個禍根,僅僅殺掉麻煩是不夠的,當尼爾厄斯特意識到麻煩是自己的時候,他隻能選擇殺了自己。如果尼爾厄斯特固執己見,忽略安薩斯的所有提議,那麼他可能會成為一個暴君;如果他完全沒有自己的想法,將出主意的事情全部交給他,那麼他可能會變成他手中的一個傀儡,即便這樣,他也不會殺了自己;如果他是個十分高明的人,能夠在兩個選擇之間找到中和的成分,就像阿裏克斯曼一樣從不感情用事,他們可能會變成同一類人,兩個老頭。可尼爾厄斯特不是其中的任意一種,他隻是他,他一直改變不了自己。這便是安薩斯責備自己的一點,他明明知道對方是怎樣的一個人,卻一直毫不吝嗇的將自己所有的選擇倒給他。所以,話是罪惡之源,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這個國家隻有國王來做決定,而不存在誰來輔佐。地牢外麵傳來一陣腳步聲,而獄卒仍舊睡得很熟。安薩斯微微地等待著腳步聲臨近,隻見從那條走廊的末端竄過來一個人,他將睡在桌子上的家夥的耳朵攥住,然後將他扯起來,獄卒被嚇了一跳,一下從椅子上跳起來,然後又被椅子絆倒,摔倒在地上。“你這個混蛋!在這睡什麼覺?!國王來啦!快拿鑰匙開門!”“是,是,是。”這個傻蛋用手從腰裏卸下來一串鑰匙,然後又將鑰匙掉在了地上,就在這個時候,安薩斯才看到穆德林的出現。“什麼都幹不了。”那個家夥在傻獄卒的屁股上踢了一腳,對方好險又倒在地上。“不是那間——”安薩斯看見獄卒順著那人的指點下走到自己的牢門前,顫抖著將牢門打開,穆德林用鼻子噴了一口氣,“你們出去吧。”“是。”幾個人應聲走開,“你也跟我們走!”那個傻子是被他們扯出去的,他好像很喜歡這個地方。“怎麼樣,在這住的還舒服麼?”穆德林蹲下,拉起他的鎖鏈,說完又放在了地上。“還可以。”安薩斯說道。“既然這樣的話,你總可以好心把國璽藏在哪裏告訴我吧?”安薩斯定了定神,說“沒有那種東西,是阿裏克斯曼故意騙你的。”“他為什麼要騙我?”“因為這樣就可以找個理由離開這裏。”“哦?”穆德林換了一個腳,“那麼他不會擔心這個王國就此滅亡嗎?我想你們可是好朋友啊?”“不。”安薩斯說道,“我十分肯定他那些說辭隻是在應付你,他離開了之後就不會回來。”“你是說——”“沒錯,是我說的,從古至今,沒有人能夠將女王從那座聖城中請出來。”穆德林抖了抖身體,然後咽了一口口水,“那我就攻進去怎麼樣?”“我想你並不知道這個地方曾經有人抱過這樣的想法,但是結果呢?你應該好好打聽一下。”“你說這些話對你沒有好處的,安薩斯,我還不知道你在刺激我?要我說他不會對你們見死不救,你是在引誘我殺掉你。隻有傻子才會殺掉俘虜,如果俘虜死了,他就會直接帶兵闖進來,你當我不清楚嗎?”“你當然清楚。”安薩斯說,但是讓他設想阿裏克斯曼會真的將女王請來這個地方,隻為解決這個野蠻之人,實在不可能,阿裏克斯曼並不是異想天開的孩子。“總之,我會等著他帶著那位女王來救你,如果他不這樣做,或者讓我等待超過一個月的時間的話,我就把你的人頭送給他。”穆德林說完這些話就走了,安薩斯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他裝作對這個城市毫不在乎,並不想讓阿裏克斯曼為這個陰魂之地做任何犧牲,同時也是為了他的自我救贖。希望這個做法能夠奏效,這件事本不是什麼簡單的事,即使做了也完全不會有任何回饋。如今,他隻希望阿裏克斯曼不要過於熱心了,讓他陪著這個國家滅亡是最好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