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雨中重遊故地
雨中重遊故地,幾分辛酸幾分憂細雨霏霏。
天將中午,清晨時晴朗的冬日天空上,湧來了一團團灰黑色的雨雲。一陣涼風掠過,密集的雨點漸漸瀝瀝地下了起來。
鄧麗君從她所尊敬的老師常蔭椿的家裏告辭出來,打了一輛很平常的“的士”。她坐在疾駛的小車上,凝望著車外掠過的一叢叢棕櫚和桂林,淡水河越來越遠了,在發黯的光影裏,那條河流宛若一條曲曲彎彎的玉帶,環繞在台北城區。亂箭似的疾雨在平靜的河麵上激起一個一個的水渦,遠方那座隱沒在濃重雨霧裏的峻峨山巒,名叫觀音山。鄧麗君對那座山很熟悉,觀音山青青蔥蔥,山麓間是綠茵茵的農田和白亮亮的水窪,附近的叢叢綠樹蓊鬱而繁茂。鄧麗君依稀記得在觀音山腳下有一處林間隙地,那裏是她每天清晨練歌和吊嗓子的地方。她每天天不亮前往台北城外觀音山時,都是父親鄧樞親自用腳蹬車載著她前來……
鄧麗君在12歲那年,每天當東方泛白的時候,她便被趙素桂從夢中喚醒了。然後她便在黑暗中忙不疊地穿好衣褲,洗臉漱口,來到房門外時,隻見鄧樞已經手推著一輛舊的腳踏車,站立在熹微的晨光裏,靜靜地等候著女兒。當鄧樞將已經長成1.60米高的鄧麗君,放在他腳踏車的後座上,縱身跨上車去,迎著清爽的晨風快速地向城外騎去時,他的口氣開始轉向溫和。他一邊奮力地踩著腳踏車,一邊轉過身來對女兒說:“阿麗,你不必每天為學習成績的不如意而煩惱,其實,天下成才的路可以有千條萬條,不一定非得靠升學才能有出息嘛。阿麗,現在我才意識到,唱歌也是一樁正經事業啊!你不是喜歡唱歌嗎?不如就向這方麵發展吧。”
“阿爸,您、您真好!”鄧麗君感到鄧樞的話猶如迎麵吹來一股和煦的春風,溫暖著她的心房。從前她在盧州國小讀書的時候,鄧樞一直是對她在學校唱歌到處拋頭露麵持反對態度的。鄧樞作為嚴父,他的一言一行無疑構成對鄧麗君學歌的最大束縛,所幸的是有母親時明時暗的庇護支持,方才使得童年鄧麗君在極為困難的環境中,拜常前椿教授為師,利用課餘時間接受聲樂藝術最基礎知識的訓練。鄧樞之所以對鄧麗君學歌練唱的態度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當然是因為鄧麗君在“黃梅調比賽”和“金馬獎唱片公司歌唱比賽”中兩次獲得冠軍。一個11歲的小女孩會引來台北新聞媒體的青睞,大量報道鄧麗君演唱的新聞,以及來自民間的強大社會性輿論,這一切都使固執己見的鄧樞對小生女不得不刮目相看。所以,鄧樞主動承擔了每天清晨帶著女兒麗君來城外觀音山下吊嗓子的事情。
“阿麗,休怪阿爸從前時常發脾氣,那時我也是恨鐵不成鋼,我是希望你學業有成,將來可以進大學深造,成為一個有用的人才。”
鄧樞邊走邊說。其實,鄧樞已經漸漸地看得出女兒在唱歌上的特有天賦。他認識到鄧麗君絕不可能在金陵女中成為學業上的佼佼者,將來也不會成為伏案著書立說的大學問家或醫師作家,她隻可能在歌壇上馳騁一番,或許將來真有一天他的女兒會成為眾人矚目的紅歌星。如果她真是唱歌的材料,自己又為何一定要將她往做學問的小路上硬趕呢?鄧樞正是由於弄懂了這一道理,他才用實際行動來幫助女兒。鄧樞在腳踏車上以懺悔的口氣和坐在後車座的女兒對話:“我這個當兵的人很蠢,我不知道量體裁衣的道理。憑什麼讓你非得追隨別人往前走?有人說世上的路有千百條,隻要你有勇氣和誌氣,再加上天分和汗水,咬牙走下去總有一天能成功的。阿麗,你還計較從前的事嗎?”
“不,阿爸從前不讓我練歌也是為了我好,”鄧麗君深通情理,她被父親這真誠的話語感動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裏閃著淚花,她說:“現在阿爸既然已經允許我向唱歌的方麵發展,我就更不該辜負父母的期望,好好地唱,有一天要唱得天下都知道我鄧麗君,那該多好啊!”
“這才是有誌氣的話!”鄧樞高興地說:“阿麗,你唱吧!你阿爸這一輩子當兵行伍,半生潦倒落魄,到了老年竟然連養家糊口的本事也沒有,唉唉,真是自愧自疾啊。我已經沒有了出息,將來為咱鄧家光宗耀祖的,看來也不是你的三個哥哥和一個弟弟,隻有你這幺女了!”
觀音山漸漸地遠去了,那嵯峨高聳的山頭已經被一團灰白色的雨霧所籠罩,成為黑黝黝的影子。少年時練歌、運氣和吊嗓子的那片林間隙地早已被疾馳的“的士”遠遠地拋在後麵,無法辨認了。
“阿麗,今夜是你第一次上電視,可要很好地打扮打扮!”鄧麗君記得那是1967年的夏天,她因為在台灣的歌壇上名氣越來越大,被台灣“中視公司”的一位董事長看中,決定聘她到電視台主持一次《每日一星》的節目。那位“中視”的董事長從前根本沒有在意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女中學生,可是他在一次由廣播公司所去辦的聯播文藝節目中,無意間發現一位身材高挑、如花似玉的小女孩,居然能連續在廣播公司下屬的六個直播現場上出現。她在幾台文藝節目中,分別以歌舞來客串特邀小嘉賓。這位歌甜人靚的女孩,每到一個直播現場,必然受到來自各方觀眾的熱烈歡迎。董事長感到這個小女孩的笑容很甜,歌聲也很甜,舞步優美,豐姿綽約,憑著他主持“中視”多年的經驗,他認定這個不知名的女孩,具有上鏡的條件。如果將她請進“中視”,並不需要許多的聘金,而且,像這麼年輕的小孩子是可以調教的。讓她來當一回《每日一星》節目的主持人,必然會對這個小女孩產生巨大的誘惑力。到那時候,他就可以用微薄的報酬,長期將她收留在“中視”內,伺機讓她來充當主持人,這樣做比邀請那些早已在影視界知名,要價滿高的主持人好得多。
“小姑娘,你叫什麼名?”他在那次廣播公司轉播節目結束後,派人將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主持人請進會客室。
‘鄧麗君!“
“鄧麗君?這名字……好熟啊?”董事長用手一拍他那又禿又亮的寬大額頭,若有所悟地說道:“好像是從哪裏聽到過?可是……在哪兒呢?”
鄧麗君笑眯眯地望著他。
“哦,想起來嘍,”董事長又忽然一拍膝頭,雙眼一亮地說:“莫不是那一年金馬獎唱片公司搞了一個歌唱比賽會,你是唱了那個《采紅菱》的小囡嗎?聽人說是個貧窮人家的孩子,可就是你嗎?”
鄧麗君一點頭。
“太好了,太好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董事長似乎對1965年轟動台北文藝圈的“金馬歌曲賽”中一位小姑娘奪取冠軍的往事記憶猶新。他定睛將鄧麗君一打量,方才看出這小女孩非但歌舞優美,而且天生麗質,嫵媚可人,正是那種經過培養便可充當主持人的最佳人選。想到這裏,董事長說:“鄧麗君,我們‘中視’決定請你去主持一次《每日一星》節目,聘金從優,不知你能否前去?”
“讓我拍電視?”鄧麗君聽了他的話果然喜出望外,董事長便拍板決定,由鄧麗君到“中視”去主持《每日一星》節目。就在鄧麗君期盼已久的節目將要錄製這一天,平日冷落無人的鄧家,擠滿了趕來為鄧麗君送行的鄰居們。男女老少,簇簇擁擁,在眾自睽睽之下,趙素桂早將鄧麗君裝扮成一位美麗動人的小天使。
鄧麗君坐在鏡子前高興得抿嘴樂,她那羞答答的神態,伊然像一位盛妝的待嫁新娘,陶醉在無限的歡樂與幸福之中。
“拍電視就是好,幹家萬戶都可以見到阿麗的!”趙素桂從來沒有這麼高興,她一邊將一朵紅豔豔的絨花插在女兒烏黑的發鬢上,一邊欣喜若狂地對鄰人們笑道:“從前這小團唱歌得了獎,也不過是在報紙上露個名兒,可是人們卻認不得我們阿麗是個醜還是個俊,如今到了電視上可就成了名人了!”
鄧麗君雙手捂住她那羞紅了的麵頰,木敢抬頭去看鏡子裏的自己。隻聽鄰人們在她身旁七嘴八舌地說著:“你們鄧家這茅草屋裏,可算飛出了個金鳳凰了!”“噴噴,你鄧樞可是有福氣的人,沒想到你這窮當兵的,半生潦倒,到晚年卻生了這麼好的小囡。”“是啊是啊,將來你們阿麗一旦紅起來,鈔票可是不愁的。”“你們再也不必到大街上去賣大餅了,那幾個錢又怎麼可以維持生活呢?”“有了阿麗這隻金鳳凰,你們鄧家怕是在這茅草屋裏住不長久噗!”
就在鄰人們鬧哄哄地圍著羞怯萬狀,抬不起頭來的鄧麗君說笑時,茅屋外忽然響起一陣鳴笛聲,有人叫道:“看呀,人家電視台派車來接你家阿麗了!”頓時,鄧樞、趙素桂、鄧長安、鄧長順、鄧長富、鄧長禧和男男女女的鄰人們,前呼後擁地將打扮得嬌豔無比的鄧麗君從房裏攙扶出來,送進了一輛黑色的小轎車。鄧麗君穩穩地坐進車裏,她是平生頭一回坐進如此豪華的高級小轎車。隨著汽車的緩緩啟動,她看見歡送她的父母以及兄弟、鄰居們的身影漸漸遠去了,那座破陋的住宅也不見了。出現在她麵前的是台北入夜時燈火闌珊的繁華大街。
坐進小轎車裏的那一刻,鄧麗君感覺到自己再也不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圓了,她已經長大了。望著繁華的大街和兩旁幢幢樓宇上巨大的霓虹廣告牌,鄧麗君忽然覺得她現在已能適應這個喧囂的社會了。她感到驕傲和自豪的是,再過半小時,她這個出生在貧民區裏的普通人家的窮女孩,就可以出現在幹家萬戶的電視屏幕上了。
小轎車來到燈火輝煌的“中視”大廈前刹住了。鄧麗君與早已恭迎在門前的“中視”董事長一起步入電梯。電梯緩緩上升,須臾,兩扇電梯門緩緩開啟,她已經被董事長帶到演播廳裏。鄧麗君從前隻是見過大大小小的舞台,卻從未見過電視演播廳。廳內幾盞水銀燈閃爍著銀輝,一群由導演、攝像、燈光、照明、錄音等人員組成的隊伍,在一架新式攝像機前緊張地忙碌著。他們見董事長將一位俊美輕盈的小姑娘領進來,都立刻圍攏了過來。
“鄧麗君,今天開始你就是這裏的節目主持人了!”董事長親自將鄧麗君帶到“每日一星”的主持台前,用手在她的肩頭上一拍說:“你要盡情地發揮,既要歌又要舞,讓你的美好形象永遠出現在屏幕上!”
鄧麗君剛剛坐穩,導演便喝令開拍。所有的燈光都集中在鄧麗君的身上,攝像機的鏡頭推向她麵部的近景。鄧麗君嫣然地笑了“請停一下,請停一下!”鄧麗君忽然叫了一聲。出租司機聞聲忙將疾馳的汽車放緩了速度,鄧麗君那迷惆的目光透過車外案案的雨簾朝公路的左側望去,那裏是一座寬敞的校園。在冬季裏空曠的校園內寂寥無人,也許是舊曆年的緣故,從前鄧麗君所熟悉的金陵女子中學內,並無從前學友穿梭的景象。一幢灰色的教學大樓靜靜地矗立在校園深處,樓前偌大一片綠茵茵的草坪上,細雨如霧。
鄧麗君記得她在出道前,曾經在這所學校裏讀了一年多,雖然她後來因為唱歌不得不中途輟學,可是現在已經成了名歌星的鄧麗君,在內心深處仍然對學校、草坪和教學樓後麵的一流人工湖充滿了難忘的深情。
鄧麗君自從那夜在台北的“中視”主持《每日一星》節目後,果然如同事前所預料的那樣,很快就在台島上激起了較為強烈的反響。電視觀眾們親眼見到能歌善舞的鄧麗君,都非常喜歡她。她的情影光彩照人,台灣的報界都紛紛稱她為“天才女歌星”。就在鄧麗君為走上電視而沾沾自喜的時候,父親鄧樞有一天忽然對她說:“阿麗,你還是去唱歌吧,不要再拍電視了!”
“這是為什麼?”鄧麗君頗感困惑。
“是你的老師常先生來找了我,”鄧樞說:“現在我才感到,常先生是個好人。他是真正從內心裏對你負責的人,他對我說,‘中視’讓你當主持人是一種不可取的商業行為,他們讓你當主持人可以省去許多開支,你成了他們廉價的廣告。而且,依常先生的眼光來看,你的天分是在唱歌而不在做單純的節目主持人。現在台灣的電視主持人多如牛毛,你如果投身到那裏去很難出人頭地,而你的獨特之處在於你有很好的唱歌才能。常先生說,你現在隻有一心投入到練歌上來,將來才有可能成才!”
“哦?”鄧麗君一時無法接受這樣的勸阻,因為她在“中視”的《每日一星》節目上一露麵,就好評如潮。在她沒有過完“電視癮”的時候,鄧樞的話對她來說就如同兜頭潑來一盆涼水。
鄧樞說:“阿麗,這是常先生的好意,你不能任性。他之所以在這種時候來潑你的冷水,是要你不走人生的歧路。我也是希望你不被眼前的一點利益所誘惑,認定唱歌這一條路走下去,將來必有出頭之日啊!”
“小姐,開車嗎?”司機見鄧麗君將頭探到車窗外,貪婪地向金陵女中旬校園裏張望,他隻得將“的士”緩緩地停在女中的大門前。
現在他看見漸漸瀝瀝的小雨已經打濕了女乘客的頭發,有心發動汽車又遲疑地收住了手。
鄧麗君並沒有聽清司機的提醒,她那雙漂亮而幽深的大眸子定定地凝望著雨中的教學樓。在她的少年時代,她曾經在這幢樓裏得到許多知識,但是,鄧麗君在這所校規森嚴的女子中學裏,也受列過一次較為嚴厲的訓責。在她的眼前又閃現出一位中年女子冷峻肅然的麵容,她那雙被近視鏡片罩住的眼睛迄今想起來仍令鄧麗君心寒。
那是1968年春天的一個上午,鄧麗君被這位嚴肅的女校長叫進了她的辦公室。
“鄧麗君,你知道我們金陵女中的曆史嗎?它自民國初年在南京建立的那一天起,就是所有女學生渴望的最好學校,在這所學校裏培育了數不清大有作為的女科學家、女數學家和女企業家。這些女學生之所以成才,全是因為她們在校學習時嚴格地遵守金陵女中的校規,可是你呢?你為什麼屢次地為女中抹黑?”女校長劈頭蓋臉的訓斥,使本來膽小的鄧麗君戰戰兢兢,臉色煞白。她怯怯地後退到門邊,猜不透校長的心思,更不知道校長為什麼如此大動肝火地認訴她。
女校長不依不饒地說:“鄧麗君,你為什麼不開口?你當真不知道我為什麼向你來申明校規校紀嗎?我說你給金陵女中抹黑,是說你作為一名在校的學生,不應該在課餘到歌廳裏去賣唱。你懂嗎?
你那樣做就是一種可恥的行為,作為校長我是堅決不能允許的!“
“可是我……我又怎麼能夠從此不唱歌呢?”鄧麗君傷心地飲位起來。因為她從女校長那聲色俱厲的口氣中,已經感覺到她繼續唱歌可能麵臨著一種可怕的危機。自從13歲開始,她已利用每天傍晚到深夜這段時間,由母親趙素桂陪伴著到台北市區內的三家舞廳裏去唱歌了。她小小的年紀,在課餘的時間裏本來應該在家裏的燈下複習當日的功課,完成老師所布置下來的作業。做完功課,她也應該呆在家裏的,與父母兄弟們共享天倫之樂。然而,鄧麗君知道家裏的情況,全家七口人隻依靠父親每月領取的些許薪金,經濟長期抽據。她的三位哥哥長安、長順、長富都在大學或中學裏就讀,費用昂貴,小弟長禧也在讀小學。這樣一來,本來連全家糊口尚難解決的鄧家,再加上5個子女的昂貴學費,簡直是無法生活。趙素桂在萬般無奈之下,隻好說服丈夫,每天烙些大餅到街上去賣。
可是這一點微薄的收入對於鄧家來說宛如杯水車薪。
“阿媽,讓我到歌廳裏去唱歌兒吧!”有一天,鄧麗君看見父親在房前唉聲歎氣地抽煙,母親愁鎖雙眉地伏在床上偷偷地掉淚。在昏暗燈影裏做功課的鄧麗君無論如何也難以用心,她呆呆地托腮獨想心事。後來,她摹然間眼睛一亮,湊到趙素桂身旁說:“我看見許多像我一樣大小的女孩子,每天都是到歌廳舞場裏去的,聽說能賺許多錢。”
“什麼?”趙素桂聞言大吃一驚,她一骨碌從床上翻身爬起來,拭去臉上的淚滴說:“你到舞廳裏去唱歌?我的天呐,那是些什麼烏七八糟的鬼地方,又怎麼是你這樣的小女孩去的地方呀?阿麗,虧你想得出,咱家就是窮死也不能讓你到那種地方去賣唱呀!”她說罷忍不住又掩麵嗚嗚地哭了起來。
“不能去,阿麗,說什麼也不能讓你這麼小的年紀就為我背上沉重的家庭負擔啊!”在窗外的屋簷下埋頭吸煙的鄧樞,早將鄧麗君和趙素桂的對話聽在耳裏。這時他忍不住地衝進來大聲地衝著鄧麗君叫道:“如果你去舞廳裏賣唱賺錢,又讓我的老臉往哪裏放呀?”
鄧麗君坐在燈影裏,忽閃著一雙亮晶晶的小眼睛一言不發。
趙素桂哭道:“她爸,我當然也是不忍讓一個13歲的女孩做那種賣唱的事情,可是,咱們家又如何可以過活呢?七張嘴吃飯本來已經無法承受,現在連長禧也上了小學,馬上就要交學費了,我們哪裏有那筆錢呢?真是求天不應,呼地不靈啊!”
鄧樞氣憤地將腳一踩,說:“都怪我這五尺漢子無能呀,我當了半輩子兵,想不到到頭來連家口也養不起了!”
“阿爸,阿媽,你們別說了,我自有主意!”在燈影裏獨自想了許久的鄧麗君,忽然站起來說:“我已下了決心,每天晚上到舞廳裏去唱幾首歌,有什麼打緊?隻要能幫著全家渡過眼前的難關,我是什麼也不怕的。”
趙素桂含淚打量著過早成熟的立女鄧麗君,心中有無限的苦楚。她有心勸阻,但是她左思右想家中也無來財之路,隻得將欲說的話又咽了回去。
鄧樞雖然知道讓鄧麗君到台北的舞廳裏賣唱不失為一條讓全家得以生存的捷徑,可是他不忍讓一個尚未成年的女孩進入人欲橫流的汙濁社會。鄧樞連連地搖頭說:“我又怎麼能放心讓你每天去那種地方唱歌呢?你還是個孩子呀!”
“阿爸,我已經長大了。”鄧麗君輕鬆地一笑:“再說舞廳歌場也沒有什麼可怕。他們喝他們的酒,跳他們的舞,我唱我的歌兒,兩不相犯。再說,我跟常先生學習了兩年的歌兒,現在也該派上一個用場了。每晚到舞廳裏唱上幾首歌,不也是一種鍛煉嗎?同時又能賺些鈔票來貼補家用,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呢?”
坐在床上垂淚的趙素桂見女兒的心意已決,左思右想,別無其它求生之路,索性狠了狠心,對倚在門旁愁腸百結的丈夫說:“她爸,既然阿麗說得也在理,依我看就不如讓她闖一闖吧。至於你擔心她到那種汙七八糟的地方去,倒也不必過分擔心。隻要阿麗想去唱,那我就每天都跟著她去。有我這當媽的在場,我不信哪個敢打咱幺女的邪主意!”
鄧麗君笑了:“阿爸,您就放心吧,誰也不敢把我怎麼樣的。”
“哄哄,我鄧樞無能啊!”鄧樞忽然悲歎了一聲,用拳頭狠狠地掏了自己胸膛幾拳,蹲在門檻上無聲地落淚了。從那一天開始,鄧麗君和她的母親趙素桂的身影,便開始出現在台北街頭的燈紅酒綠之中了。如今,由於鄧麗君每天夜晚到台北的幾家歌廳去唱歌,收入漸豐,家庭的困窘狀況已稍有緩解,不料,金陵女中卻得到了她每晚利用課餘時間賣唱的消息。一貫注重校風校紀的女校長,再也無法忍受鄧麗君的賣唱行為,將她叫來嚴加訓斥。女校長見鄧麗君靜靜地位立在門邊,一言不發,更加激動地對她說:“鄧麗君,從前我也很看重你的人品才識。特別是你能在‘中視’主持電視節目,也為金陵女中爭得一份光榮。但是,金陵女中並不是專門培養歌唱人才的學校,它嚴格的紀律要求所有的學生必須努力完成她的學業。我看得出你是很迷戀唱歌的,如果你繼續這樣癡情於唱歌,那麼,金陵文中的校規無法害你,你就隻有退學一條路了!”
“退……學……?”鄧麗君吃了一驚。她的心被刺痛了,因為她不僅僅喜歡唱歌,她更喜歡那些諸如國文、數學、物理、化學。幾何、曆史等課程。她從幼年時就自知知識的缺乏,在盧州國小時雖然成績不佳,但是鄧麗君無時無刻不喜歡鑽研課程。自從她考入很有名氣的金陵女中之後,除了苦心鑽研以上諸種必修課外,她還利用課餘時間到台北市的一家美國學校去補習英語。女校長的話對於苦求上進的鄧麗君來說,不啻是一個晴天霹靂!她兩眼裏流出委屈的淚水。
女校長的語氣強硬,絕無半點回旋的餘地,她繼續鄭重地告訴啞口無言的鄧麗君說:“如果你不想舍棄學業,那麼你就必須立刻中斷唱歌。何去何從,由你自決!”
鄧麗君的眼淚撲簌簌地沿著腮邊滾落下來……
“開車吧!”鄧麗君迷偶的目光從車窗外收回來,她斷然地吩咐那位已將“的士”停在金陵女中校門外的司機說。
“的士”驟然啟動馬達,從一汪積水中駛了出來,沿著細雨如麻的街道繼續朝前方開去。鄧麗君無限依戀地回身遠望著那越來越遠的金陵女中,一汪淚水又在她的眼裏打旋。在這一刹那間她似乎又隱隱地聽到那早已陌生的琅琅讀書之聲……
13歲歲的童星生涯恍如昨日雨,沙沙沙。
鄧麗君坐在疾駛的“的土”裏,回憶起如煙的往事。剛才在金陵女中大門前經過的瞬間,她從內心深處滋生了一種對學生時代的眷戀。那一次,威嚴的女校長如果稍稍地寬容些,或許她是不會與她所鍾愛的學生時代匆匆告別的。現在功成名就,再也不會為生計而擔憂的歌星鄧麗君,內心深處卻有著一種難言的遺憾。學生時代雖苦亦樂,揮手一別便一去不再複返了。
鄧麗君那天在女校長的辦公室裏訕訕地出來以後,就再也沒有回到她的教室,背起了書包提前回家了。她回到家裏後,並沒有把女校長勒令她退學的事情說給父母聽。她鬱鬱不樂,在晚飯時沒有吃飯,隻喝了幾口稀粥,聊以充饑。飯後又像往日一樣換上一件雪白的超短裙,故作輕鬆地隨趙素掛上了街。她一連到三家歌舞廳趕場,歸來後已是子夜更深。這一夜,鄧麗君在屬於她居住的小偏廈內長籲短歎,在一張木板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眠。小小年紀的她必須要在這一夜裏,對自己日後的前途大事做出抉擇。她要麼繼續每晚到歌廳裏去唱歌,賺得可觀的鈔票以養家糊口,要麼她痛下決心,與她視若性命的演唱藝術徹底地決裂,才可以再回到學校讀書。
半夜裏鄧麗君的枕頭被憂傷的淚水打濕了。她的心裏充滿了矛盾,充滿了痛苦。她記得從盧州國小來金陵文中頭一學年冬天,在那次新年晚會上,擅長唱歌的鄧麗君又像她在小學時那樣,被女學友們公認為“驕傲的小公主”。雖然學業平平,可是鄧麗君在女中的能歌善舞卻贏得了許多師生的喜愛。平日鄧麗君也許更喜歡到她所喜歡去的地方去一亮歌喉,有時甚至也厭倦了永無休止的讀書生涯。然而一旦被告知她要從此離開金陵女中,那種難以割舍的心痛如斷肝腸!在昏黑的小偏廈裏,鄧麗君忍不住苦淚長流,伏在枕上低聲地悲泣了起來。
她的哭聲驚動了睡在外間的父母,鄧樞不知道平日老是很快樂的阿麗為何事痛哭不已。他很想披衣起床,掌燈來詢問他的女兒心有何苦何愁,卻被趙素桂一把按住了。夫婦倆經過一陣唱唱細語,很快就猜到了鄧麗君的夜間哭泣必與唱歌有關。天將破曉時,鄧麗君又像往日那樣起床,隨父親到城外的觀音山下去練嗓子。這時,鄧樞才發現一夜之間,女兒的雙眼紅腫了,麵色也一下子變得有些蒼白。
“阿麗,你昨夜裏到底為什麼哭?莫非在學校裏有什麼人欺負你嗎?”
“……”
“你為什麼不說話?如果有人與你過不去,我去尋她評理!”
“阿爸,沒有誰與我過不去,更沒有人欺負我。我,我是想告訴您,從今天起我就不再到女中去上學了!”
“不去上學?為什麼?阿麗,你不是還在補習英文嗎?你不是還想在女中畢業後再考大學深造嗎?為什麼一夜之間忽然又說不再上學,這到底是因為什麼?”
“你說,你說清楚嘛!阿麗,瞧你那可憐兮兮的樣子,必有原因的。一定是受到了什麼壓力吧?你說給我聽,也好讓我明白到底出了什麼事?”
鄧麗君沉默著,碎玉般的皓齒咬著她的下唇,看得出她內心隱含著無限的痛楚。她本來不想將發生在學校裏的事情告訴父親,可是她即將失學在家又不得不將隱清說出來。鄧麗君沉吟著,遲疑著,後來她還是將女校長的話委婉地說給她的父親聽。性情剛烈耿直的鄧樞哪裏肯咽下這口冤氣,早飯過後,他就氣衝衝地去尋那位女校長評理去了……
鄧麗君坐著那輛“的土”已經回到了台北市內,天上的雨雲越聚越厚,漸漸瀝瀝的雨似乎沒有半點停歇之意,馬路邊的排水溝裏響著嘩啦啦的流水聲。忽然,鄧麗君發現了路邊一幢十分熟悉的建築,這裏是台北市的濟南路。在路東座落著灰褐色的陳年建築,它是有名的“花僑大舞廳”,當年它是鄧麗君心中最為輝煌的娛樂場所。如今這“花價大舞廳”曆經風雨滄桑的洗禮,已經變得有幾分陳舊。令鄧麗君頗感驚詫的卻是,盡管是在陰雨天氣裏,街路泥濘,可是舞廳的門前卻仍然停著幾輛小汽車和黃包車。顯然這家昔日賓客盈門的大舞廳,如今仍然有人光顧。對於從這裏出道的鄧麗君來說,舊地重遊內心中難免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