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院的修道士就像戰場上的士兵,長官嗬斥他,他就得低頭彎腰,一聲不吭;長官命令他,他就得馬上服從。我聽說過,一個人要想成為修道士,他就得把自己的意誌、思想、愛好及一切與心靈有關的東西拋開。不過,一個好的頭領不會提出超出屬下能力的要求。蓋澤希亞修道院院長怎可要你把自己的性命交給暴風雪呢?”
青年回答道:
“在修道院院長看來,隻有那種像又瞎又啞、失去知覺和力量的機器的人,才能夠成為修道士。我呢,因為我不是瞎機器,而是看得見、聽得著的人,所以我隻有離開修道院。”
母女倆凝視著青年,仿佛已從他的臉上看出他想保守的秘密。過了一會兒,拉希勒驚異地問道:
“難道一個看得見、聽得著的人,就得在這樣能使眼睛變瞎、耳朵變聾的夜裏出來嗎?”
青年歎了口氣,深深低下頭去,用沉重的聲音說:
“我是被驅逐出修道院的。”
拉希勒一驚:
“被驅逐出來的?”
“被驅逐出來的?”瑪麗婭歎息地重複了一句。
青年抬起頭來,後悔自己向兩個女人講出了真實情況,擔心母女二人的憐憫之情會轉化為厭惡與蔑視。但是,他從母女二人的眼中看到的卻是同情與探問的目光,於是用哽咽的聲音說:
“是的,我是從修道院被驅逐出來的。因為我未能親手為自己掘墓。因為我追隨欺騙與偽善已感心力憔悴。因為我的心靈拒絕享用窮苦人和可憐人的錢財。因為我的靈魂拒絕品嚐屈從於愚昧的人民的財富。我被趕了出來,因為我寄身於茅舍裏的居民建造起來的寬敞房屋裏並不感到舒服。因為我的腹中再也不肯接納和著孤兒寡母眼淚的麵餅。我像一個患了肮髒麻風病的人被趕出了修道院,因為我對著那些主教們和修道士們的耳朵重複讀著使他們成為主教和修道士的那本經書的經文。”
青年默不作聲了。拉希勒和瑪麗婭一直望著青年,都對他的話感到詫異。母女倆凝視著青年那英俊而痛苦的麵孔,又不時地相互看看,仿佛想用這沉寂相互詢問究竟是什麼奇怪原因使青年來到了這母女的茅屋。母親的心中終於生出了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念頭,於是溫情地望著青年,問道:
“兄弟,你的父母在哪兒?都還健在吧!”
青年用被煩惱打斷的語句回答說:
“我既沒有父親、母親,也沒有兄弟姐妹,連出生地都沒有。”
拉希勒痛切地長歎了一口氣。瑪麗婭急切地把臉扭向牆壁,以掩飾奪眶而出的同情的熱淚。青年用被壓迫者期盼救星的目光望著母女倆,他的心神因母女二人的溫情而振作起來了,酷似生長在岩石縫中的花兒,因早晨的露珠滴入花心而分外水靈。
青年抬起頭來,說:
“我的父母在我未滿七歲時去世了。我出生的那個村莊裏的神父就把我帶到了蓋澤希亞修道院,修道士們看到我來都很高興,讓我當了放牛娃。我十五歲那年,他們就讓我穿上了這件粗黑衣,讓我站在祭壇前,他們說:‘以上帝及其使徒的名義立誓吧!立誓你甘願出家修行,安於貧窮、保證順從、堅守貞節。’在我明白他們的話的含義之前,在我還未理解貧窮、順從和貞節之前,在我還未看到他們讓我走的窄狹道路之前,我重複了他們的話。我本名叫海裏勒,自打那時起,修道士們稱呼我為穆巴拉克兄弟。但是,他們根本不把我當作他們的兄弟對待。他們吃肉和美味佳肴,卻讓我吃幹麵餅和幹果;他們喝酒和上等飲料,卻讓我喝摻著眼淚的汙水;他們睡在舒適柔軟的床上,卻讓我睡在豬圈旁一間陰暗的房子裏的石凳上。我心想:我什麼時候才能成為修道士,與這些幸運的人們共享歡樂呢?什麼時候我的肝才能不受各種美酒折磨,我的靈魂才不因聽到修道院院長的話音而顫抖呢?然而我的希望和夢想都是無用的,因此我仍然在原野放牛,用背搬運沉重的石頭,用雙臂挖土。
“我幹這些活,均為的是換取一點兒幹麵餅和一個窄狹的安身之地。因為我不知道在修道院之外,還有我可以生活的地方,原因在於他們教育我除了他們的生活方式,別的什麼東西都不要相信。他們用失望和屈從的毒劑害了我的心靈,致使我認為這個世界是痛苦和不幸的汪洋大海,而修道院才是掙脫苦難的港灣。”
海裏勒坐起來,緊皺的麵容舒展開來,睜大眼睛望著,似乎看見麵前茅舍的牆上有一種什麼美麗的東西。海裏勒又說:
“老天有意招去了我的父母,並將我作為孤兒放逐到了修道院。但是,老天並不想讓我像站在危險渡口的盲人一樣打發我的整個一生,也不想讓我終生做一個低賤的可憐奴隸。於是讓我睜開了雙眼,開啟了我的雙耳,讓我看到光明在閃爍,讓我聽到了真理在說話。”
拉希勒點了點頭,說:
“莫非除了太陽撒向眾生的光明,還有一種光明嗎?人類能夠認識真理嗎?”
海裏勒回答道:
“真正的光明源自人的內心,向心靈展示心靈的隱秘,使心靈為生命而欣喜,奉靈魂之名而歌唱。至於真理,它則像繁星,隻出現在夜下黑暗之中。這裏就像世界上所有的美好東西一樣,它的可愛效應隻有感受到虛妄的殘酷後果的人才能領略。真理是一種看不見的情感,它教育我們要為我們的日子感到開心,並使我們甘願把那種開心給予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