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之後,我厭倦了孤單獨處,也看累了書的愁容,於是登上馬車,直奔法裏斯·凱拉麥家而去。當車子行至人們常來遊玩的鬆樹林時,車夫調轉馬頭,離開大路,一陣小跑,拐入一條柳蔭走廊,兩旁綠草蔥茂,葡萄藤架枝葉繁茂,四月的鮮花張著口綻現出微微笑容,紅的像瑪瑙,藍的像祖母綠寶石,黃的像金子。
不大一會兒,車子便在一座孤零零的住宅前停了下來。那座住宅周圍是個大花園,樹木枝條相互搭肩擁抱,空氣中散發著玫瑰花、茉莉花和素馨花的芳香。
我剛在花園裏走了幾步,法裏斯·凱拉麥便出現在宅門口,走來迎接我,仿佛響在那個孤零零地方的車馬聲已經宣布我的到來。老人笑容滿麵地表示歡迎,隨之把我帶進客廳,像一位思念心切的父親那樣讓我坐在他的身旁,開始和我交談,細問我的過去,探詢我未來有何打算。我一一回答老人的問話,語氣中充滿美妙夢想和雄心宏願的音調,這也是青年人在被幻想推上艱苦、麻煩頻頻而至的實際工作岸邊之前慣於引吭高歌的調門兒……青年時代生著詩的翎羽、幻想神經的翅膀,青年人憑之飛上雲端,看見世間的一切都像彩虹一樣,五光十色,耀眼奪目,美不勝收;他們聽到世間生靈無不放聲唱著光榮與輝煌的讚歌。但是,那詩情畫意一般的幻想翅膀不久就會被嚴厲考驗的暴風撕碎,青年們也無可奈何地落到現實世界上;那現實世界是一麵奇怪的鏡子,人會從中看到自己的心靈那樣渺小,那樣醜陋。
就在這時,一位少女出現在天鵝絨門簾前,身著潔白光亮的綢衣,緩步朝我走來。她站住後,法裏斯老人站起來向我介紹說:
“這是我的女兒賽勒瑪。”
老人道出了我的姓名,介紹了我的情況之後,說:
“許久許久沒有見到那位老朋友了,如今歲月讓我看到了他的兒子。”
少女走到我的麵前,眷戀凝視著我的雙眸,仿佛想求我的眼神講出我的真情實況,從中得知我的來意。然後,她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潔白、柔嫩,足以與田野上的百合花相媲美。手掌相接觸的那一霎那,我的心中頓生一種奇異的新情感,很有些像作家馳騁想象力開始構思詩句時的心情。
我們默默地坐下來,仿佛賽勒瑪把一種暗示沉靜、莊重的高尚精神帶進了客廳。好像她感覺到了那一點,於是望著我,微笑著說:
“家父常常對我談起令尊大人,多次講起他倆青年時代的故事。如果令尊大人給你講過那些往事,那麼,我們之間就不會是第一次見麵了。”
法裏斯老人聽女兒這樣一說,眉開眼笑,欣喜不已。他說:
“賽勒瑪在愛好和主張上都是精神至上者。在她看來,世間一切東西都遨遊在心靈世界中。”
就這樣,法裏斯老人又全神貫注、無限溫情地與我交談起來,宛如在我的身上發現了一種神奇的秘密,使他重新坐上回憶的翅膀,向著過逝的青春歲月飛去。
老人凝目注視著我,試圖追回自己青春時代的影像;我則凝神注目著他,夢想著自己的未來。他望著我,就像布滿季節變化痕跡的參天大樹,俯視著一棵充滿雄心大誌、盲目生機的幼苗;大樹年邁根深,飽經歲月的酷夏寒冬和時代狂風暴雨的考驗,而幼苗卻弱小柔嫩,隻見過春天,晨風吹來便瑟瑟顫抖。
賽勒瑪默不作聲,時而望望我,時而瞧瞧父親,仿佛正在我倆的臉上閱讀故事的首章和末尾。
白晝歎著氣從花園和果林中走過。夕陽西下,留給老人宅院對麵的黎巴嫩高山峰巔金黃色的吻痕。法裏斯·凱拉麥向我講述了他的故事,令我驚異出神;我在他麵前盡情唱著我的青春之歌,使他感到欣悅。賽勒瑪坐在窗子旁邊,用悲涼的雙眸望著我們,一動不動,靜聽我們談話,一聲不吭,仿佛她知道美自身有一種語言,渾然天成,無需口舌發出的聲音與節奏。那是一種永恒的語言,包含人類的全部音韻,使之成為一種無聲的情感,就像平靜的湖泊,將萬川溪流的歌聲吸納到自己的心中,使之成為永恒的寂靜。美是一種秘密,隻有我們的靈魂了解它,為它而歡欣鼓舞,依靠它的作用而成長發育;而我們的思想,則站在它的麵前不知所措,雖竭力試圖用語言給它下個定義,將之形象化,但卻完全無能為力。美是一種眼睛看不見的暗流,在觀者的情感與可見事實之間波湧翻動奔流。真正的美是一種光,發自於靈魂中最神聖的地方,照亮肉體的外表,酷似生命源於果核之內,為鮮花送去彩色和芳香。美是男女之間頃刻之間達成的完全互相理解,霎那間誕生的淩駕於一切興趣之上的愛慕之情,那便是被我們稱為愛情的靈魂傾向。
那天傍晚,我的靈魂理解了賽勒瑪的靈魂。究竟是這種相互理解使我把她看作太陽麵前最美的姑娘,還是一種青春的醉態,使得我們幻想著根本不存在的美妙圖景和幻影?莫非是青春使我二目昏黑,使我幻想到賽勒瑪明眸放光、粉唇甜蜜、身段苗條,還是那種明光、甜蜜、苗條打開了我的眼界,以便讓我觀到愛情的歡樂和痛苦?所有這些,我都說不清楚。但是,我卻知道自己嚐到了一種在此之前從未感受到的一種情感;那是一種嶄新的情感,它繞著我的心從容不迫地蹣跚晃動,就像靈魂在創世之前徜徉在海麵之上。我的幸福與不幸從那種情感中誕生,如同萬物按照上帝的意誌輪回出現,轉世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