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石評梅:對心愛的人,何妨溫柔以待(2 / 3)

滿山紅葉關不住,

一片紅葉寄相思。

石評梅感受到了這每個字裏所飽含的愛意,其實她早就知道了高君宇的心意,隻是不願承認罷了。一則因為石評梅先前同吳天放愛情破滅所造成的心靈創傷尚未平複;二則因高君宇在老家尚有包辦成婚的妻子,石評梅寧願犧牲自己,而不忍“侵犯別人的利益”,傷害另一個可憐的女子;故爾,已打定了獨身主義的石評梅將那求愛的紅葉退回,在紅葉背後,石評梅寫下了“枯萎的花籃不敢承受這鮮紅的葉兒”的答複,寄還給他。石評梅將自己的感情深深掩埋。兩人之間,一直保持著“冰雪友誼”。

對此,高君宇雖然遺憾是巨大的,但他願意承受。他願意去理解她、尊重她。既然做不成戀人,還可以做朋友;沒有了愛情,還有理想。他不會怨她,他怎麼會去怨一個他所摯愛的女子呢?

同時,高君宇采取了一個堅決的行動。他決定與家鄉的妻子離婚,為此,高君宇致信嶽父李存祥:“我辜負令媛十年,幾誤盡其青春歲月,我不願更蹉跎下去,致使異日更增加今日之追悔,故願亟覓解決之道,且以為最適當者莫過於離婚再嫁。”李家和高家曆經十年之久的痛苦等待,未能等到高君宇的回頭,這次總算爽爽快快地達成了共識:讓兩位舊式婚姻的受害者同時獲得他們向往已久的自由。

高君宇掙脫了羈絆,解除了後顧之憂,愛火也更為熾熱了。有一次,他躺在病榻上,語帶雙敲,將這樣一個問題拋給石評梅:“地球上最遠的地方是在哪裏呢?”

“便是我站著的地方。”石評梅機智的回答令高君宇淒然而笑,心中倍覺憂悒,但他還是作了一番激情的告白:“你還有什麼不放心?我是飛入你手心的雪花,在你麵前,我沒有自己。你所願,我願赴湯蹈火以尋求;你所不願,我願赴湯蹈火以避免。朋友,假如連這都不能,我怎能說是敬愛你的朋友呢!這便是你所認為的英雄主義時,我願虔誠的在你的世界裏,贈與你永久的驕傲。這便是你所堅持的信念時,我願替你完成這金堅玉潔的信念。”

石評梅手中那柄獨身主義的利劍已經傷及高君宇的心靈,傷得很重,傷得很深,她感到歉疚和難過,卻不肯罷手。石評梅的好姐妹、好朋友廬隱和陸晶清都對她的做法不以為然。廬隱也曾高擎獨身主義的旗幟,但這位才情出眾的女子卻沒能夠善始善終。眼下,廬隱正與北大才子郭夢良傾心相愛,已經絕口不唱獨身主義高調。她認為獨身是遭遇愛情之前的狀態,一旦遭遇愛情,獨身主義就像一件雨衣,在大晴天應該高高掛起。但石評梅就是和誰賭氣一般,死活不肯讓步。她拿定了主意:此事何必操之過急?時間有的是,高君宇真要是胸懷金堅玉潔的愛情,還怕等不到我接納他的那一天?

慘白的象牙戒指

高君宇在給石評梅的信中,用舉重若輕的語氣談他的革命事業,用滿不在乎的語氣談他的疾病和勞累,但卻用越來越悲傷的語氣談他毫無著落的感情。他從南方寄來的信中夾帶著一件意想不到的禮物——一枚象牙戒指,白生生的,涼沁沁的,扣在手指上,感覺有些異樣。他說:

……昨天我忽然很早起來跑到店裏購了兩個象牙戒指,一個大點的我自己帶在手上,一個小的我寄給你,願你承受了它。或許你不忍吧,再令它如紅葉一般的命運!願我們用“白”來紀念這枯骨般死靜的生命。

石評梅當時讀著信,不禁想到,他就不能說點快樂吉祥的話語嗎?何苦說著這悲哀的預言,靜等日後去驗證?果然,隻過了半年,高君宇就戴著那枚象牙戒指走向死神,躺進了冰冷的墓地。四年後,石評梅則戴著另一枚象牙戒指渡過忘川的逝波。彼時,“我已經決定帶著它和我的靈魂同在”,唯有她在《濤語?象牙戒指》中的表白依然在時空中回響。

1924年9月22日,高君宇在由滬至穗的輪船上,給石評梅寫了一封剖白心跡的長信,他的苦情在信表現得淋漓盡致。讀信,石評梅心為之喜,心亦為之痛。高君宇尊重她的選擇,並且以她的選擇為選擇,盡管字裏行間流露出幾分無奈和痛苦,但他主意已定。石評梅何嚐不看重高君宇,何嚐忍心使他的情愛落空,何嚐不想給這位可敬的朋友更多的幸福和快樂。但她的心靈受過傷害,悲觀的人生態度也阻礙她不能不管不顧地去愛一個人。吳天放仍然糾纏不休,她的心境一再受到破壞。石評梅在《濤語?最後的一幕》中對自己的心理做過冷靜的解析,她知道症結所在:

我自己常恨我的愚傻——或是聰明,將世界的現在和未來都分析成隻有秋風枯葉,隻有荒塚白骨;雖然是花開紅紫,葉浮碧翠,人當紅顏,景當美麗時候。我是愈想超脫,愈自沉溺,愈要撒手,愈自激戀的人,我的煩惱便絞鎖在這不能解脫的矛盾中。

石評梅的話一點沒錯,她隻要克服了內心的悲觀和矛盾,問題就能迎刃而解。然而,她仍然矛盾著,自我矛盾到了糾結。其實,對於心愛的人,何妨溫柔以待呢?

遺恨百世 抱憾千古

過度的工作傷害了高君宇的身體,他突然發病,被送往醫院救治。誰知已經太晚了,手術後第二天,即1925年3月3日,二十九歲的高君宇因過度勞累,病逝於北京協和醫院。

高君宇去了,隨之而去的還有他的遺憾、他的愛情、他的理想。

高君宇帶著滿心的遺憾,匆匆去了另一個世界,卻不曾帶走石評梅的一個吻和一聲愛!於此永別時,石評梅萬分痛悔自己的躊躇不決,認為是自己掏空了他的心,遮斷了他的希望,損害了他的健康,她認為這一切全是自己的過錯。她在心裏絕望地自責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啊!”假如能使君宇複活,她什麼都可以放棄,什麼都可以答應,她願意立刻就用冰雪友情換取烈火熔岩般的愛!可惜太晚了,她的懺悔太晚了,果然應驗了廬隱當初說過的那句話:“遺恨百世,抱憾千古!”此時,廬隱已去了上海,隻有陸晶清留在石評梅身邊,安慰她,陪伴她,可她的生命仿佛已追隨高君宇去了另一個世界,隻剩下軀殼,了無生意,卻偏偏還能夠流淚,還能夠抱恨,抱恨自己縱有千滴淚,也抵不了他的一滴血!

在醫院的冰室(即太平間),石評梅見到了冥歸的高君宇,他的臉像蠟一樣蒼白,右眼緊閉,左眼卻還微睜著,似乎等著與石評梅作最後的告別。特別醒目的是,他左手食指上戴著那枚象牙戒指,本意要象征著愛情的物件,卻果然代表了死亡。

臨到入殮後,蓋棺前,石評梅把自己的一幀相片放在高君宇的枕邊,低聲說:“君宇,讓它代我伴你吧!不然你太寂寞了……不過,你等著,你等著,要不了多久,我一定隨你而去,永遠伴著你!”

她的愛成了墓畔哀歌

高君宇的死,使石評梅抱憾與痛悔交加,深刻反省:她責問自己,君宇那“柔情似水,為什麼不能溫暖了我心如鐵?”為什麼要對於高君宇的深情未能及時得到回應。她一次又一次流淚,一次又一次自責,久久難以釋懷。她也因此覺悟了“從前太認真人生的錯誤”,同時深刻反思自己“受了社會萬惡的蒙蔽”。

石評梅按照高君宇生前的願望,和高德全(高君宇的弟弟)將他的骸骨安葬於她同高君宇生前經常漫步談心的宣武門外的陶然亭。這是他生前最喜歡的漫遊之地,他曾說過,“北京城的地方,全被權貴們的車馬踐踏得肮髒不堪,隻剩陶然亭這塊荒僻土地還算幹淨,死後願葬於此”。就把這裏當作他的家吧,他一定是歡喜的。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