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然還知道這幾個科學家的名字。
搖頭晃腦,得意了一會兒,他又開口:“可我還是要說,餘寶你太懦弱。懦弱這性子像誰?肯定不像我,或許像你媽?我跟你說,我十歲就在村裏偷開手扶拖拉機,那時候發動機器不像現在這麼簡單,要拿手柄搖,把吃奶的力氣撲上去搖,我搖啊搖啊,拖拉機還真就轟轟轟轟發動起來了。我一看有戲,爬上去就鬆手柄,突突突一口氣開出五裏路,從我爺爺家一直開到我外公家。我外公聽見聲音出門,看見拖拉機上隻掛著我一個小孩兒,眼珠子都要彈出來了,大呼小叫地往前奔,過溝坎一不留神,咕咚絆個大跟頭,差點兒摔折一條腿!”
我爸邊說邊嘎嘎地笑,一隻手快樂地拍著方向盤,把喇叭拍出嘀嘀的怪叫聲。
我忍不住地提醒他:“當心後麵的車!”
“沒事。”他大咧咧地聳下肩,“就這條高速路,閉著眼睛我都能開到家。”
我隻能再一次扭開臉,裝作沒聽見他的話。這個時候我千萬不能順著他的話頭搭腔,一搭腔他會更起興。我怕他隻顧八卦,忘了看路,稀裏糊塗弄出一場事故來。我想我既然跟了爸爸的車,就要保證把爸爸平平安安帶回家。
車窗外風聲呼嘯,因為迎著風,我的頭發被吹得一根根倒豎在頭頂上,刷啦啦發響,那些灰塵啦草籽啦小土塊啦什麼的,忙忙碌碌地穿梭在我的發根中,弄得我頭皮生癢。熱風不停息地撲麵而過,呼啦地一下,呼啦地又一下,臉上的油啦水分啦被風帶走了,留下一張幹得發燥的臉,臉頰和鼻尖都被皮膚繃得很緊,用勁眨眼時整張臉都在絲絲拉拉地疼。
還有我的衣服,那更有趣,因為我上半身探在窗外,袖子就被疾風鼓成了一個小小的充氣包,一路上都在劈劈啪啪地甩動,活像袖管裏麵藏著一條活蹦亂跳的魚。
每隔一小會兒,我的額頭或者脖子上就會倏地一下被刺痛,火燒火燎一樣,那是我被夾在風中的細小的石頭子兒打著了。也有可能不是石子,是小蟲子,因為速度的緣故,原本軟塌塌的蟲子會在一瞬間變身為微型小炮彈,打人沒商量,這是我從二姐的初中物理書上看來的。關於這個原理,書上還列了一個公式,可惜我沒記住。等到我上初中,我要好好學物理,把宇宙間的萬事萬物都弄明白。
夜晚的氣味聞起來好豐富!這跟太陽落到地平線下有沒有關係呢?反正,我的鼻子裏嗅到的,有時是路邊稻田被陽光暴曬後的稻香味,有時是農家肥料的腐殖味,有時是化肥農藥味,有時是河流湖泊中的清香的水草味,有時還是附近化工廠飄出來的刺鼻的氨臭味。我忽然想到,在這樣的夏天的夜晚,即便是一個瞎子坐在車上,如果他熟知地形,光憑著這些氣味,他也能夠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兒,離家還有多遠的路程。
我爸爸又坐不安穩了,他隻用一隻手操作方向盤,另一隻手騰出來在腿上打拍子,搖頭晃腦地哼唱著周傑倫的《菊花台》:
菊花殘
滿地傷
你的笑容已泛黃
花落人斷腸
我的心事靜靜躺
……
周傑倫的歌其實蠻傷感,卻生生地被我爸唱成了興高采烈的搖滾,真叫有本事。
我爸唱了一陣,眼角往我這邊瞄了一下,不見我有什麼反應,很明顯地表現出失望。他一向對他的唱歌水準充滿自信。要是他有錢,出得起路費,他很可能就要報名上《星光大道》。
“我們兩個人應該倒個個兒。”他氣呼呼地哼著鼻子說,“你是老子,我是兒子。”
“爸!”我喊了他一聲。我知道他有點傷心了。
“真的,你話少,我話多,我囉唆半天,你一點兒不動聲色,外人看起來,好像我比你幼稚得多。”他仍舊憤憤不平。
我把手伸過去,放在他腿麵上,表示安慰。他隻穿了一條沙灘褲,腿上的汗毛硬紮紮的,像摸在一團鳥窩上。
我一有表示,他馬上開心起來,咧開嘴巴:“嗯,話說回來,還是你這種性格好,沉得住氣,穩重。做大事就得你這樣的人。餘寶,你千萬別跟爸爸學哦,要好好念書,以後做大事成大人物哦。”
說話間,我們的車已經按照指示牌右轉下了高速。接下來的路段我很熟悉:收費站一過,往前再開兩個路口,便是通城大道。順大道走不多遠,左拐,有一個在建的高層公寓樓盤。繞過工地,很快會看到一排舊得不能再舊的灰磚廠房,然後是一幢掛滿了空調外機的磚紅色四層小樓,再然後是一家用白色瓷磚貼麵的簡陋的汽修商店,最後就到了運輸公司的停車場——樹林邊上一大片圍牆加鐵絲網馬馬虎虎圈起來的水泥地坪。我爸爸會在那兒停車,找人卸貨,清點過秤,辦妥一應交接手續,最後從車上拖下一包汗臭的衣服鞋襪,手裏拎一串叮咣作響的鑰匙,嘴巴裏再哼幾句鬱鈞劍的《小白楊》或者是小虎隊吳奇隆的什麼歌,晃晃蕩蕩地帶著我回家。
收費站裏白天坐著的都是小姑娘,說話聲音輕聲嗲氣;夜晚一到,齊刷刷地換上了小夥子,而且愁眉苦臉的,像是心裏憋了多大委屈一樣。這使得長途奔波後的爸爸有點鬱悶,遞錢過去的時候順便往窗外吐了一口唾沫。
收費員小夥子馬上擰緊了眉頭瞪他:“哎,隨地吐痰要罰款。”
“罰多少?有發票嗎?”爸爸索性把半個身子趴到車窗上。
收費員不想惹他,趕快把找零的錢和收據扔進車窗裏,嘴裏嘟囔:“什麼人啊。”
我爸爸開車開得煩,正想挑點事,大聲嚷一句:“哎,注意態度,當心我投訴你!”他還示威性地伸出一根食指,用勁朝對方戳了戳。
我坐在旁邊,有點為我爸爸臉紅,這樣的行為很不文明。人家收費員也是出來打工的人,一宿一宿值夜班多辛苦,開車的應該體諒收費的。
我正想探過身,把我爸伸出去的手指抓回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裏忽然慌了一下,像心髒無故地停擺了,又像是整個人呼啦地一下子從高處跌落深淵,弄得我難受無比。緊跟著,我的腦袋開始轟隆隆作響,仿佛頭皮裏麵開著火車,又仿佛有人拿一把錘子在我腦袋裏一下一下地敲著,疼得我心慌,想吐。
我忍不住地“哎喲”一聲。
我爸以為我不高興,趕快踩一腳油門離開,又回頭對我解釋:“開個玩笑嘛,我還真投訴他?”
我沒說話,開始大張著嘴巴喘氣,我估計我的臉也像抹布一樣皺成了一團。
爸爸這才覺得我不大對頭,放慢了車速,慌慌張張地問:“怎麼了怎麼了?幾天都沒暈車,到家門口不行了?”
我的世界已經被黑暗徹底地籠罩。有一團漆黑而冰冷的濃霧在我眼前彌漫,劈頭蓋臉地,裹粽子一樣把我包裹起來。寒氣像無數條小蛇一樣鑽進我的皮膚、肌肉、骨頭、腸胃,我抱緊雙臂,簌簌發抖,並且胸腔裏翻江倒海,惡心要吐。我趕緊把頭伸出窗外,身子抽動,幹嘔,眼淚鼻涕隨之而出。
比死還難受。可能比發高燒、骨折、生癌症什麼的都要難受。
我明白我們出問題了,有危險正在向我們逼近了。我是鬼眼男孩,這樣的異常反應不止一次在我身上發生過。
爸爸看到我這樣,慌忙把車靠邊,停在通城大道的路肩上,伸手拍我的背。“小寶!小寶!”他喊我,“餘寶!餘寶哎!兒子哎!”
我簌簌地發著抖,喉嚨裏痙攣著,沒法答應他。
就在這時候,一輛黑色轎車飛快地從我們的車身旁擦了過去,車漆在路燈下閃出一道淩厲的亮光,帶著一種驕傲的、目空一切的氣勢。車燈像兩把利劍,惡狠狠地劈開夜空,毫不留情地斬斷前方的一切阻攔。從車身呼嘯而過的聲音來判斷,車速最起碼超過了一百碼。通城大道不是高速路,一百碼絕對是極限。那麼快的車,從我們的車旁“嗚”的一聲經過時,空氣仿佛都被擠壓得變了形。還有,開車人非常混蛋,把車子開得趔趔趄趄像飄移,又像扭著秧歌夢遊,讓我們看得心驚膽戰,看得汗毛都要一根根地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