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眼男孩 15 沒有父親的日子(2 / 3)

我覺得這也是個辦法。凡事不能要求太過,門衛畢竟有門衛的責任。

我拔開墨水筆的套,在一張小學生作文紙上端端正正寫了這麼一封信——

敬愛的校長:

我非常喜歡你們的學校,我爸爸已經交過一萬塊錢借讀費讓我來上學,可是我們家現在出了問題,我沒有辦法坐進教室上課了,請求你退還我的一萬塊錢。切切!

學生 餘寶

門衛拿著我寫的紙條,反反複複看了幾遍。他先誇讚我:“字不錯,端正,也秀氣!”然後又問了一連串的問題:“能退你錢嗎?你家裏到底出什麼事了?想清楚噢,我們學校可不是容易進來的學校噢。辦這樣的大事,你家裏人為什麼不來?”

我說我知道,我已經想清楚了,我們家大人不來,是因為她們要工作,請不了假。

“真是的!”他很遺憾地嘖嘴,“多好的學校啊,居然要退學!”

我沒辦法再對他解釋下去。這世界上的很多事,你隻能獨自承受,無法對人說明。

整整一個下午,我無處可去,隻能在我們家附近的幾條街上流浪。我踮著腳尖,仔細研究我能看到的每一張粘貼在店鋪門外和電線杆子上的招聘廣告,覺得那上麵的要求跟我的條件都有距離。我不是年齡不夠,就是缺乏技能,要麼就是我付不出押金。還有,我拿不出身份證,這也是致命的缺憾。一個人沒有身份證,在社會上簡直就不能算一個正經八百的“人”。可我離那一天還有足足四年。

我在很晚的時候才回家,從疤眼王成的棋攤上取回書包,裝模作樣地背著,雙腿走得又腫又乏。

進家門,我媽在飯桌前端坐,餘香、餘朵一邊一個在她身後站立,保鏢一樣,氣氛異常。我看見我媽的眼睛又紅又腫,明顯哭過,心裏咯噔一跳,想,是不是我爸有什麼消息了?

我媽沉聲招呼我:“回來了?”

我說:“回來了。”

我媽又問:“都上了些什麼課?新老師姓什麼?男的女的?”

這明顯是個陷阱,我居然沒有察覺出來。我回答她:“還不是算術語文那些課。老師是男的,姓……WO。”

最後一個字,我圈起嘴唇,故意說得很含糊,可以理解成“吳”,也可以理解成“王”,或者“汪”,或者“文”,之類的。

我媽媽忽然地拍案而起,就手把桌上的塑料煙灰缸狠狠砸到我身上:“餘寶,你個混賬東西,你小小年紀居然學會騙人了!”

她捂住臉,傷心地跌坐在椅子上,一邊嚶嚶地哭,一邊咒罵我,數落我的不端行為,同時控訴我爸爸——要不是他無緣無故失蹤了,我這個從前的乖小孩如何會有這一天?

我這才知道,校長中午拿到我的信,下午就派了我的老師來做家訪。老師是女的,姓周,和氣又耐心,了解了我們家的一切情況後,勸我媽一定要讓我上學,無論如何不能讓大人的事情影響了小孩子。她還說,她會向校長提出減免我的借讀費,特殊原因嘛,再說我的學業隻剩一年,一年真不算什麼。

一年真不算什麼嗎?實際上,對於爸爸失蹤的我們這個家,每一天都很漫長啊。

第二天早晨,我背著書包在上學的路上,遇到了羅天宇。羅天宇也轉學了,轉到“來鳳裏小學”,因為他家裏不樂意為他另花一筆借讀費,他爸說“犯不著”,念哪個學校不是念?不就是初中畢業出來打工嗎?還真指望考大學跳龍門?

羅天宇斜著眼睛看我身上的新校服,口氣酸酸地說:“餘寶你牛!將來發達了,記得提攜兄弟我!”

我認為他這句話是從電視劇裏學來的,有點像香港黑社會裏麵說的話。

我們結伴兒往前走了一段路。羅天宇告訴我,他的新班主任是女的,暑假剛生完小孩,身上一股奶腥味兒。我故意損他,說,牛奶味兒多香啊,他們班的同學天天聞著奶味多幸福啊。羅天宇瞪大眼睛,憤然駁斥我:“才不!你根本不知道牛奶放壞了有多難聞,又腥又酸!”

我笑得前仰後合,忘記了我們已經不再是同學。從前的很多好時光,很多快樂的日子,在我們離開之後,漸漸地就會像墨水一樣淡化,直到有一天,我們再次相見時,彼此都記不起來對方的名字。

我很害怕有那麼一天。為了不忘記,以後我要經常找他玩。我和他,還有成泰,我們永遠是死黨。

我的班主任周老師,她的小孩應該很大了,羅天宇的關於氣味的煩惱在我們班裏肯定不存在。周老師戴眼鏡,金絲邊,淺紫色的鏡片,顯得又時尚又文靜,我還從來沒有看見一個人能夠把眼鏡戴得這麼好看。她指派我坐在窗邊的第二排座位。我的旁邊是女生,短發,臉上有很多雀斑,沒有溫曼曼好看。我前麵的男生個兒很小,額頭上還長著茸毛,我懷疑他是從三年級跳級跳上來的,我剛走近座位,他就回頭對我笑,又吐舌頭又做鬼臉,地地道道一個小小孩。

我感覺我的班集體還不錯,沒有人對我的到來感到好奇,沒有人圍著我問東問西,同樣也沒有人對我明顯排斥。下課的時候,如果互相之間問作業,或者要借橡皮圓規米達尺什麼的,他們都會客客氣氣地說“請”,說“對不起”,說“謝謝”。

在我們白雲街小學,如果我和孟小偉,和成泰,和羅天宇這麼說話,我們要笑得滿地打滾,要酸得掉落牙齒。

這就是學校和學校之間的不一樣。我明白了爸爸為什麼要交一萬塊錢讓我到這兒來,他希望我學得跟城市孩子一樣,開口就要說“請”“謝謝”“對不起”。

放學回家,經過肥姨阿秀的服裝店,她神神秘秘地朝我招手,讓我隨她進去。

“你坐。渴了吧?喝飲料。”一瓶冰過的可樂塞到我手裏。

我惶然,不明白她這麼客氣是為什麼。

她轉身走進一條花布簾子後,不到半分鍾的時間又出來,手裏拎著一件紅藍條紋的新T恤。肯定是新的,因為我聞到衣服料子上濃濃的漿水味。我還看到了衣服領子上用金線繡出來的標牌:Kappa。我唯一能認識的名牌就是這個。我猜想這件衣服是正品,一定很貴。

“餘寶,脫了你的校服,試試這個。”她支使我。

我一點兒不明白她什麼意思。可是大人的話我總是要聽的。我脫了校服,露出裏麵帶著破洞的小背心。我有點慚愧,這是我在家裏才穿的衣服,不該讓她看到。

她撥弄著我的胳膊,幫助我套上新T恤。衣服有一點點大。不過我聽餘朵說過,時髦的穿衣方法是:女孩子緊身,男孩子寬大。

肥姨很仔細地替我翻好衣領,又拉了拉肩袖,退後一步,自得其樂地說:“瞧,多好,多合適!很帥的小夥子啊。”

我真是不習慣有人誇我,自己都覺得臉上發燙。

“穿回家去吧。校服收著,明天到學校再穿。”肥姨吩咐。

哎喲,這不行,怎麼可以平白無故要人家東西?我媽知道要罵死我。

肥姨撲上前,死活摁著我的手,不讓我脫衣服。她急得臉都發

紅了。

“餘寶我告訴你,衣服不是為你買的,是我兒子的,他長得太快,穿不下了,我又丟了發票,不可能去退,你算幫我個忙,別擱家裏讓老鼠咬了。”

“阿姨我不要,你送別人。”

她臉一沉:“聽話不聽話?我偏不送別人,偏要送你,我還就是喜歡你,行不行?”

這樣的理由,好像真沒法拒絕。而且看肥姨的模樣,不像是虛情假意。

可是走上大街的時候我才想起來,肥姨的兒子我是見過的,都已經上高中了,一米八的大個子,她怎麼可能給兒子買這麼小一件衣服?再說,衣服退不了,她自己還可以賣呀,她不就是開服裝店的嗎?

我遲遲疑疑地站在街邊上。明明知道肥姨是為我買的新衣服,可我不能不收下,這讓我心裏很糾結。我想,當一個家庭碰到難處時,是坦然接受別人的幫助呢,還是禮貌地選擇拒絕呢?自尊和自愛,同情和憐憫,哪邊的力量更大?有誰能夠告訴我?

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如果我穿上了這件衣服,我會永遠記得肥姨。到我長大,有一天,我身邊的另外一個孩子行走在懸崖峭壁時,我也會像肥姨一樣,用這樣溫暖的方式,輕輕地拉扯他一把。

成泰打了個電話給我,他媽媽昨天在菜場碰到孟小偉媽媽,孟小偉媽媽在買紙。

“買紙有什麼稀奇的?”我心裏想,成泰都上六年級了,還是這麼八卦。

成泰“哦咦”一聲:“你也不問問他媽媽買的什麼紙。”

“什麼紙?”

“是錫箔紙啊,給死人燒供用的。”

我心裏咯噔打了一個愣。

“孟小偉要過‘五七’了,他媽說要給他送點錢用用。”

這事我明白,人死之後的第五個七天,叫“五七”,家裏人要上供,要燒紙,要請和尚念經,什麼什麼的,很講究。我老家的奶奶癌症去世後,我爸媽就替她做過“五七”,我還記得家裏麵香火繚繞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