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的那一端,靠近東邊,陽光照射得好,樹也長得快。土改那年,雪老太和胡漢平栽的槐樹,如今長得老高,成了巷東的一處風景。雪老太喜歡坐在樹下,烈陽曬不到,暴雨淋不到,雀子們來了,也在樹上落巢。每天,她就依傍著樹坐著,能喚起對往事的追憶,那次,胡漢平從巷西頭走過來,手裏拿著一棵樹苗,指指地上說:我今天就要告辭了,也許今生見麵時間不太多,栽棵槐吧,槐有諧音,留點懷念。於是,胡漢平挖窩,她就鏟土,胡漢平流汗,她就滴淚,胡漢平陪土,她就澆水,磨磨蹭蹭好久,對視數回,傳情達意,才完成這項工程,種下一棵槐,寄托萬種情。
幾十年的日子裏,槐也長成了巨傘,雪老太也老了,巷子裏的人,都叫她雪老太。她常想,胡漢平也該成胡老爺子了,他還在人世嗎?自從有這種想法後,免不得生悲生涼,人與大雁,要同棲同飛,在冥冥蒼天裏,在短暫時日裏,如果一起消失,這樣不會留缺憾。也怪老胡這人,心太善,情太真,把一個女人的心俘了。如果他安靜地住在武漢,不來這裏搞土改,雪老太就會拙鈍得很,把一腔情泯斂了,沒必要幾十年翻來覆去想。那時候,胡漢平年輕得很,麵膚極嫩,身材瘦條,行為斯文,一派書生,巷子裏的人都有些小視,覺得這等嫩崽,是城裏讀書的種,哪能鬥狠逞強?土改這事,要有吞雲吐霧氣概,要有驚雷劈崖膽量,文弱如秀才,燃不起窮人的激憤。於是,鎮裏的人也就自編自演,鬥地主,搶房產,分田地,掠妻妾,小小巷子裏,一時間烏煙瘴氣,雞犬不寧。
這日子窮人好過,富人難活,雪老太驚恐,怕戰火燒來,她這大戶人家怎麼得了。少小時,生於貴命,爹爹教她識字,熟讀三字經,死背百家姓,唐詩宋詞逼她學,增廣賢文教她做,終日坐在小閨房裏,掩書苦讀:人之處,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讀得煩了,就換一種,捧書走到閨外讀: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陳褚衛,蔣沈韓楊……這些書她讀得枯燥,喜愛的是宋詞,覺得詞句潤雅,翻情震神,寄托相思。每當夕陽西下,她就麵朝西山,陷於沉思般地吟讀:卷去風頭寒欲盡,墜粉飄香,日日紅成陣。新酒又添殘酒困,今春不減前春恨。蝶去鶯飛無處問。隔水高樓,望斷雙魚信。惱亂橫波秋一寸,斜陽隻與黃昏近。有時吟得忘情忘我,淚雨漣漣,爹爹見了,暗自長歎:閨女大了,該許配人家了。按照婚俗常理,好馬配好鞍,好女配好男,門戶對門戶,紅花襯綠葉,爹爹覺得女兒麗豔,該進大戶人家,方可終身富盈。
正巧這時,張三勝老婆撒手西去,房中空了,孤冷無助,想尋個人陪伴行程,於是托人上門求婚。爹爹素與張三勝走得近,關係好,既然人家開口提了,怎好推辭?張家雖為大戶人家,良田千頃,腰纏萬貫,但讓女兒續弦,總有些屈身。後來,張三勝多次自求,別人也在幫言,說人活一世,能有個明媚的歸宿,看似屈身,實為升格。爹爹一想,此話道通理順,就將她嫁給了張三勝。誰知好景不長,土改來了,張三勝得到鎮壓,她這朵開得正豔的花,陡被霜打,周圍是一片吼喊之聲,她不敢見人,她好孤單,巷子裏的人一下變了,過去相處得很和氣,後來都凶起來了,眼睛望人敵視,似乎要吃了她。竟連長工顧家憨人,也一樣變得快,之前,挑水就挑水,舂米就舂米,無聲無息幹事情。見了張三勝,怯得想跪,腰沒直過,說話聲音像貓,小得讓人聽不見;每次見了她,把頭垂得很低,不敢正眼瞧她。她對下人心慈,見他舂米太累,汗流浹背,就親自送水給她喝;見他做事太憨,就提醒他歇歇,省著身子骨,日後還要活命。月尾領工錢,她很大方,總是多給他兩塊。張三勝說她,上人要像個上人樣子,下人太多,同情不完。她還沒摸透老爺秉性,自然點點頭說是,但以後呢,變了一種方式,私下悄悄給。顧家憨人雖老實,但知冷知熱,知輕知重,每逢受了恩賜,免不了感激,輕聲言語一句:雪太太是好人!日後記得你。
土改風潮一起,顧家憨人忘了自己的話,變得狂了,翻臉不認人,曾經所經曆過的事,全都忘得一幹二淨。他比別人憨,但更躁氣,更多些虎豹之性,誰也料定不上來,他成了人物,走路威風凜凜,腰也不再彎駝,聲音大似廣播,走到巷東巷西,都揮舞著手臂,那手臂雖僵硬如木,但還是不停地展揚。他要號召大家行動起來,鬥地主,殺惡霸,隻要有田有地的老爺,都得殺;隻要天天喝酒吃肉的人,也得殺;隻要討到漂亮老婆的男人,照樣要殺。他最了解張家的底細,覺得首當其衝地要抄家,要殺掉全部人丁。他當長工多年,張家金銀財寶,糧囤油池,他都一本清冊,便以打入內部的角色,衝在前麵搶奪。這風暴來勢凶猛,如洪水泛濫,無人能擋,嚇得雪老太哭泣不止,瑟瑟縮縮躲進賬櫃裏。就在這時,顧家憨人掄錘破了櫃子,一下發現她在裏麵,自然升騰起了淫威,當即將她楸出,樂得哈哈大笑,拎小雞一般扔到床上,撕衣脫褲,連聲大嚷:你讓張三勝睡,我就睡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