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老大點著頭,連聲說好,還不停地誇賤女的優良,顯然刺激張保柱,讓他對賤女產生好感。不過,要從事實上說,金老大不算誇,在一群孩娃中,賤女雖為老幺,年歲最小,可人卻會做事,家事樣樣都包著幹,終日默無聲息。也許兒女多了,她一出生,命就很賤,遇到文革,村人都抓革命,促生產,田地不收莊稼,生產隊裏無糧分,吃飯成了黑山首要問題。賤女長得黑瘦且粗糙,小小年歲,每頓吃飯極惡,想多吃一碗,可是鍋中卻很快沒有了,她隻得戀戀看鍋,臉上留著永遠消失不了的遺憾。大人常常打她,哥姐也跟著欺負,所以取名賤女。然而,家事用不著大人提說,她便主動去幹。由於家大口闊,每頓飯罷,竟連烏窯碗就裝滿滿一鍋,天天都是她洗。小個頭與灶台平高,雙手撈不著鍋裏的碗,總是在腳下墊一木凳,腹部貼在灶台上,靜悄悄地洗。洗罷碗,再推磨,幹完這件幹那件,天天這樣連軸轉。灶屋側邊,有間偏廈做了磨房,裏麵有一副薄餅似的石磨,家裏吃糧,就靠這石磨碾軋,每天,她像時鍾一樣,太陽當頂,必定來磨房,握著木拐,轟隆隆轉起來,推三圈,丟一把籽粒,在推三圈,又丟一把籽粒,按這種規律,終日靜靜地磨,為娘提供做飯的主料。近幾年,家中喂了一頭母豬,下崽的貨,食量極大,每頓需很多潲食,這些豬草都來源於她。其實,她喜歡打豬草,唯一刺激她的,能看到村裏孩娃們上學,見他們自由而天真,一路歡聲笑語,足能激發她的讀書欲望。她常站在莊稼地邊發呆,若自己也像別家孩娃一樣,背著書包去上學,那該有多好!不少時候,她背著篾簍,身不由己地向學校那邊轉悠,悄悄站在教室窗外,聽裏麵朗朗書聲,聽老師亮著嗓腔教歌。時間長了,她會背毛主席的詩詞: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有時背得比別家娃兒還順口,讓村裏人誇獎,說她人雖賤,但卻是一個聰明的女子。很多次聽來的歌,是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她唱得毫不走調,且比老師教的還多些韻致,多些旋律。有了這種背書唱歌的經曆,就野了一顆心,求爹娘給錢上學,不讓讀,生情緒,垮臉噘嘴,不好好做事情。結果,惹惱了大人,便有棍棒上身,吃了皮肉之苦,方死了讀書的心。現在,金老大要將她送人,突然覺得對不住她,沒讓她學文化,心裏有很多愧疚。不過,從骨肉親情上想,把女兒送給一個缺兒缺女的人戶裏,也算為她造了福,不管咋說,至少能吃飽飯,把身體長起來,日後能挑得扛得。
金老大招招手,把賤女叫到身邊,把情況都向她說了。
然而,賤女高興,吳翠花卻聽得訝異:咋?把賤女送人?
金老大解釋說:她娘去世了,家裏這多孩子,都窩在一起,她得不到疼愛,找個好娘好老子,也是她的福氣。
吳翠花拉著賤女的手說:到別人家去,願意嗎?
賤女把另一隻手抬起來,把大手指送到嘴邊,用牙咬著,連連點頭,瘦臉上綻出快樂。然後,一下掙脫吳翠花的手,兔兒一般跑出去,帶著倉促情緒,到處喊哥叫姐,要把喜訊傳遞給他們。姐得知這事,很是詫異,見賤女興奮的樣子,一時來氣了,憤憤吵罵她說:你個死鬼還樂啥呢?難道這是好事?別家再好,也不是親娘親老子,你就不想想!
哥咬牙切齒,在賤女臉上狠狠掐了一下:把你送人,咋還高興得起來呢?
賤女捂著臉,一時間懵懂了,立在哥姐麵前,咬著手指不敢動彈。
哥緩和了口氣說:賤女,你要給爹說,不能到別人家去,自己家在窮,也是自己家呀。
姐說:妹子,不是自家爹娘,誰會心疼你?
賤女見哥姐動情了,小聲說道:爹把人領來了。
哥說:人來了你也莫走,我們都幫你說話。
姐說:妹子,我和哥都舍不得你,以後不吵你了,也不打你了,好吃的讓你吃,好穿的讓你穿,家裏活兒我們也幹。
哥說:我也不再打你了,你小些,比我們可憐。
這些感人的話,讓賤女心熱,她眼睛潮濕起來,有些不知所措。
姐看著賤女,突然上去將她抱在懷裏:妹子,你答應我和哥,爹讓你走你也堅決不走,可以嗎?我們以後都心疼你行嗎?
賤女終於滾出淚來,點了點頭,陡地給哥姐提了請求:我想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