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順理成章一般,孔另沒出絲毫意外,隨著第一批退伍老兵出了軍營。指導員親自將所有老兵送到火車站,特別囑托孔另,讓他有時間就回來看看。孔另不置可否地笑,他知道,隻要自己這一次離開,從此永遠不會再回到這個地方來。三年的點點滴滴湧上心頭,要說不傷感不可能,但孔另不是個矯情的人,他隻是匆匆瀏覽了一遍熟悉的山山水水,頭也不回就上了火車。這次沒有來部隊時的熱鬧,一個車廂裏,就隻有三五幾個脫了帽徽領章的兵。兵們都不是很熟悉,又因為退伍,情緒都不是很好,各自低著頭想心事,並不打招呼。孔另本身就不是愛說話的人,這時候樂得悠閑,把一雙眼,盯著月台上的紅男綠女,看得興致嫣然。突然他眼前一花,看到一個穿著軍裝的身影,從車窗前閃過。他探出頭去,再仔細瞧,不禁樂出聲來。他朝著背影大喊:“慕容遲,慕容遲。”背影站住了,回過頭四處張望,一眼看到孔另,扔了手裏的背包,一股風一樣卷過來。“孔另,你也退伍了?”“你呢?”孔另看著他的打扮,疑惑地問。慕容遲苦笑道:“娘的腳!這幾年端茶倒水白忙活了,跟你一樣,滾回老家了。”“你不是要轉士官麼?”慕容遲朝地上吐了一口痰,鄙夷地說:“你還是英雄呢!”兩個人哈哈大笑,把心裏淤積起來的煩惱,頓時扔到了九霄雲外。孔另回湖南,慕容遲去河北,兩個人不是一趟車。慕容遲因為受不了老鄉送行說的嘰嘰歪歪的話,獨自一個人提前進了站。沒想到在這裏遇到了孔另。兩個人又感歎一番緣分!說人這一輩子,會見到無數的人,但兩個本身毫不相幹的人,能遇到兩次,不是緣分又是什麼?孔另的車要發車了,列車員已經關好了車門。孔另坐的是綠皮車,車廂裏沒有空調,車窗能隨便拉上去。站在月台上的慕容遲突然就落寞起來,想了想,從口袋裏掏出紙筆,匆匆寫了一個電話和地址遞給孔另,沉默了一下說:“孔另,要是老家不好混,就來兄弟這邊。”孔另微笑道:“好!我們是患難兄弟,我要是混不好,一起去麻煩你。”慕容遲以為孔另說的客套話,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牛皮信封說:“我有這個尚方寶劍,到地方不怕。”孔另根本沒心思去問他的尚方寶劍是什麼,隻是看到他的牛皮信封,就想起了指導員交給自己的一封信。可是指導員並沒有讓他立即打開看內容,隻是說在最苦難的時候,可以助他一臂之力。這樣說來,指導員交給自己的信,絕對不是慕容遲所說的尚方寶劍。孔另非常清楚,這兩個信封,都是老首長的後手,隻是慕容遲在他身邊三年,無論如何也要親近許多。因此給他一柄尚方寶劍,而給自己一個機會,就很容易想得通了。想到這裏,正要開口說話,列車卻緩緩起動了。慕容遲跟著車跑了一陣,直到跑到月台盡頭才收住腳,手卻還在使勁地朝孔另揮舞。孔另將身子坐回車裏,想起慕容遲依依不舍的樣子,居然鼻子一酸,眼裏就蒙上來一層霧。他跟慕容遲相處的時間從頭至尾不到一天,但卻好像幾輩子前就認識一樣,兩個人雖然口頭上相互鄙夷,心裏卻都敬重對方。兩天一夜的旅程,把孔另弄得暈頭轉向。在衡嶽市火車站下車出了月台,還沒站穩,就被幾個人圍住了,拉人的拉人,搶行李的搶行李,嘴裏七七八八地說,把孔另狠狠地嚇了一跳。等他回過神來,才知道這些人都是來拉他去住旅店的。孔另看看天,還是黑沉沉的不見半點曙光。城市橘黃色的燈光將一切東西都勾勒得撲朔迷離,仿佛正在沉睡的姑娘,在夜裏如水一般的安靜,一到天明,青春活潑才能顯現出來。這個城市裏有他的一個好兄弟。一個月前,他們還是上下鋪的兄弟,現在,他也許正在夢鄉,也許正在紙醉金迷。拉客的人還在繼續遊說他,孔另看看他們說:“都別說了,我剛退伍,沒錢住店。”拉客的人一哄而散,鄙夷地說:“早就看出來了,你一個當兵的,怎麼住得起賓館?”剩下一個女的,瘦瘦的身子,怯怯地問:“大哥,賓館貴,住一下要幾百塊,劃不來的。不如住旅店,十幾塊錢,可以讓你睡到下午。”孔另打量著她,她有一頭很好看的黑發,柔柔的盤起來,露出脖子白淨的肌膚。一雙眼睛大大的,卻顯得有些空洞無神。她上身穿著一件寬大的棉大衣,將她包裹得看不出半點體形。腳下一雙棉布鞋,似乎是手工做的,能看到密密麻麻的針腳。“我是當兵的。”孔另說,準備去候車室裏,等到天明回鄉下老家去。女子啟齒一笑,露出一口好看的貝齒,柔柔地說:“就因為大哥是當兵的,我才放心。”孔另奇怪地問:“為什麼?你拉客住店還要看人來麼?”女子不好意思地笑,低聲說:“不瞞大哥,我不是賓館,甚至連旅館也不是。我就一個家庭旅店,沒有幾張床。”孔另哦了一聲,笑道:“你是黑店吧?”女子的臉就漲紅起來,愈發不好意思了,幾乎是囁嚅著說:“我也沒辦法,人總要生活。我家的條件,根本不可能辦到證。”孔另鼻子裏哼了一聲,眼光去看遠處閃爍著霓虹燈的歌廳。淩晨了,歌廳門口依舊車水馬龍,他不由不感歎城市的繁華來。女子見他沒有要去的意思,落寞的要走。孔另問道:“你家多遠?”女子驚喜地回轉身來,指著不遠處說:“很近的,幾分鍾就到了。”孔另歎口氣說:“你帶我去吧。”女子高興地笑了起來,手忙腳亂要幫孔另拿行李。孔另看她吃力的樣子,從她手裏接過背包說:“還是我自己來,你帶路就行。”兩個人從車站廣場出來,沿著街道走了幾十米後,拐進一條逼仄的巷子裏。巷子裏沒有路燈,黑乎乎看不清腳下。女子摁著手機電筒光,幫他照著腳下,細心地提醒孔另。“還有多遠?”孔另疑惑地問。“就到了,大哥,再走十幾米就到了。”女子細聲細氣地說。孔另明白她肯定在騙自己,想著自己口袋裏也沒幾個錢,一個窮當兵的,沒有人會打自己主意。心裏雖然不舒服,也不好說什麼了,隻好跟著她埋頭走。出了小巷子,又拐進一條小巷子,孔另正要開口再問,女子裂開嘴笑道:“大哥,到了。”她領著他上樓,一連上到七樓,她才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抱歉地朝孔另笑。她將手指豎在唇前,提醒著他不要發出聲音。然後打開門,領著孔另進去。站在客廳中間,孔另打量著四周。這根本就不是旅店,純粹是居家的樣子。他疑惑起來,正要問,屋裏傳出一聲咳嗽,隨即一個老女人的聲音傳出來:“靈珊,是你回來了吧?”女子答應道:“媽,是我。”“來客了?”“來了。”叫靈珊的女子說:“媽,你歇著,我來安排。”孔另轉過身去,燈光下看到叫靈珊的女子,頓時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