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然其中有教化設施的理想,個人修養的境界,不是人人現所嚐得底。然其可能有此深醇樂趣,卻信而不誣。人人所嚐得者,不過如俗語“居家自有天倫樂”;而因其有更深意味之可求,幾千年中國人生就向此走去而不回頭了。
反之,鰥、寡、孤、獨,自古看作人生之最苦,謂曰“無告”。此“無告”二字,頗可玩味。無告,是無所告訴;何以無所告訴,便為最苦?固然有得不到援助之意,而要緊尚不在援助之有無。要緊在有與我情親如一體底人,形骸上日夕相依,神魂間尤相依以為安慰。一啼一笑,彼此相和答;一痛一癢,彼此相體念。——此即所謂“親人”。人互喜以所親者之喜,其喜彌揚;人互悲以所親者之悲,悲而不傷。蓋得心理共鳴,衷情發舒,合於生命交融活潑之理。所以疾苦一經訴說,不待解救,其苦已殺也。西洋親子異居,幾為定例;夫婦離合,視同尋常。直是不孤而孤之,不獨而獨之,不務於相守,而恒相離;我以為變,彼以為常。藉此不同底習俗,而中國人情之所尚,更可見。
同時因為中國是職業社會而不是階級社會之故,每一個家庭或家族,在社會中地位可能有很大升降,這給予家庭倫理以極大鼓勵作用(詳後)。一家(包含成年底兒子和兄弟),總是為了它一家的前途而共同努力。就從這裏麵,人生的意義好像被他們尋得了,何以能如此?其中有幾點道理:
一、他們是在共同努力中;如所謂“三兄四弟一條心,門前土地變黃金”,“家和萬事興”,一類諺語,皆由此而流行,熙熙融融,協力合作最能使人心境開豁,忘了自己。此時縱然處境艱難,大家吃苦,正亦樂而忘苦了。
二、所努力者,不是一己的事,而是為了老少全家,乃至為了先人,為了後代。或者是光大門庭,顯揚父母,或者是繼誌述事,無墜家聲;或者是積德積財,以遺子孫。這裏麵可能意味嚴肅、隆重崇高、正大,隨各人學養而認識深淺不同。但至少,在他們都有一種義務感;在盡了他們義務底時候,睡覺亦是魂夢安穩底。同時,在他們麵前都有一遠景,常常在鼓勵他們工作,當其厭倦於人生之時,總是在這裏麵(義務和遠景)重新取得活力,而又奮勉下去。每每在家貧業薄寡母孤兒的境遇,愈自覺他們對於祖宗責任之重,而要興複他們的家,曆史上偉大人物,由此產生者不少。
中國人生,便由此得了努力底目標,以送其畢生精力,而精神上若有所寄托。如我夙昔所說,宗教都是以人生之慰安勖勉為事;那麼,這便恰好形成一宗教的替代品了。蓋人生意味,最忌淺薄。淺薄了,便攏不住人類生命,而使其甘心送他的一生。飲食男女,名位權利,固為人所貪求,然而太淺近了。事事為自己打算,固亦人之恒情;然而太狹小了。在淺近狹小中混來混去,有時要感到乏味底。特別是生命力強底人,要求亦高;他很容易看不上這些,而偏對於相反一麵——如貞潔禁欲,慷慨犧牲——感覺有味。權利欲所以不如義務感之意味深厚,可能引發更強生命力出來,表見更大成就者,亦正為此。這種情形,是原於人的生命本具有相反底兩麵:一麵是從軀殼起念之傾向,又一麵是傾向於超軀殼或反軀殼。兩麵中間,則更有複雜無盡底變化。宗教正是代表後一傾向。其所以具有穩定人生之偉大作用者,就為它超越現實,超脫軀殼,不使人生局於淺近狹小處而止。生命力強底人,得其陶養而穩定,庸眾隨之亦不成問題。中國之家庭倫理,所以成一宗教替代品者,亦為它融合人我,泯忘軀殼,雖不離現實而拓遠一步,使人從較深較大處尋取人生意義,實在是那中間變化的一種。——這又是中國的中間性之一例。
十九.職業分途底社會
在西洋社會,中古則地主與農奴兩階級對立,近代則資本家與勞工兩階級對立。中國社會於此,又一無所似。假如西洋可以稱為階級對立底社會,那麼,中國便是職業分途底社會。所謂階級對立,是在一社會中,其生產工具與生產工作有分屬於兩部分人之形勢。例如西洋中古以農業生產為主,其生產要件是土地,地主擁有土地而不耕作,農奴耕作而不能自有其土地。近代以工業生產為主,其生產手段在工廠機器一切設備;資本家擁此設備而不操作,工人操作而工廠卻不為他所有。這樣之結果,遂形成剝削與被剝削之兩麵。其彼此之間,有互相依存關係,又有互相矛盾底關係。大抵初起時,相依之意味多;入後則矛盾之形勢日著。我們所要注意者,即在此矛盾對立之形勢,至於貴賤貧富之等差不齊,則尚非問題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