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中國以什麼貢獻給世界呢(2 / 2)

於是佛蘭芒克問道:我們是否將認為福利經濟時期,已是人類曆史上的陳跡?他又問:難道民主主義隻不過[是]在舊日帝王封建地主之後的一段中間插曲嗎?還是法西斯和納粹為插曲呢?假使兩者都是插曲,那麼在風雲消散以後,我們將有什麼樣的新局麵?

我們既遭遇這個時代,我們就要料度料度世界的前途。

就我們所熟知:中世紀人有中世紀人的取舍,與近代人生觀念殊不相同。以欲望為出發點之福利經濟學,可以說是從宗教上禁欲主義反動而來。而欲望的抬頭,又源於個人的覺醒。“讓各個人追求其自身利益,便會造成社會的進步和最大幸福”,即是全部西洋近代文明所由來,除此而外,並無新奇奧妙。然而自由競爭之結果,卻不覺形成近代之資本社會,流弊百出,物極必反,社會革命勢不可逃。此時應運而生的,一麵是布爾塞維克,一麵便是法西斯和納粹。

佛蘭芒克說:納粹主義不過是大日耳曼主義,社會革命和尼采的“權力意誌”之結合。這話甚得其要領。我們要就此三要素而分別論其前途,則納粹前途即可判決。大日耳曼主義,這一種族優越感,科學上全無根據,隻可利用一時,沒有多大前途,當可斷言。其次,權力意念一時壓倒福利欲望亦是可能之事。特別是姑息“綏靖”者流,早應當受一受教訓。然而他的教訓受過之後,卻輪著狂妄底人亦受他所應該受的教訓,法西斯之墨索裏尼已然如此;納粹之希特勒無例外。隻餘社會革命一層,在社會問題未得合理解決之前,還不能算完。然而末後來完成這使命的怕亦不是納粹了。

說納粹沒有前途,大約世人都可相信。武力經濟不能取福利經濟而代之,亦無疑問。但今後之世界,還依然是福利經濟之世界?竊以為:私人資本主義早已走到不能不變地步,固無待言;國家資本主義亦隻是經濟落後國家一時良藥;就如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在內)好像是吾人最後所歸趨,其實亦無多久命運。——這末一句話大約世人或相信不及了。

須知政治上之民主主義經濟上之社會主義,我對它並不生疑問。不過我要指出它必將轉入另一種人生態度,而後乃得安立。質言之,為法西斯的英雄所鄙夷之福利經濟是有一天要結束底,雖非武力經濟來代它,固自有代它之一種經濟。這一種經濟,在人生最基本取舍上,正是同於原初中國人者。

原初中國人在人生最基本取舍上,是如何呢?你隻須看自古以來所有“理欲之爭”“義利之辨”便可曉得它與西洋近代人生觀念如何不同了。何謂理義?這就是吾人於禍福得喪之外,更有向上一念者是。這“人生向上”精神,中國人萌露最早,發揮甚至。古語“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最明白可見。像那法西斯的英雄罵人隻關心一件事——吃得好,長得胖——與禽獸無異,卻罵不著中國人的。

還有中國人特看重倫理情誼,如父慈子孝之類,其精神恰與個人本位自我中心相反。這是與“人生向上”同屬理義之內涵底。“人生向上,倫理情誼”便是我平素談論民族精神所約舉的八個字。除此之外,更無其他。這固然是中國的民族精神,其實原本是人類精神,不過一向鬱而未發。但在不久之將來,時機一到,它便發出來了,世人希望之世界和平,亦即奠立於此,卻不在武力經濟又回到福利經濟。

說福利經濟有一天要結束,究竟在那一天呢?人類精神發出來的時機,又在何時呢?舊著《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早經指出說過,這就在民主主義社會主義(二者原不可相離)將要完全實現的時候,因為這時候,個人間的生存競爭停止,人們開始協力共同對付自然界,利用厚生之事,全有團體負責。於是人對物的問題推後一步,人對人的問題則提到前麵來。由於人對人的問題置於人對物的問題之上,義的觀念乃始居於利的觀念之上。此一理論,說起來話長,非本篇所及。

最後我引用英國羅素先生一句話作結束。羅素說:“中國人之特長為人生目的之正當概念(ajustconceptionoftheendsoflife)”。中國可以貢獻給世界者,就是這點東西。

錄自《梁漱溟先生近年言論集》,64-69頁

1949年11月,成都龍山書局

《大公報》(桂林),1944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