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淑

羅淑原名羅世彌,偶用筆名石每,1903年12月19日生於四川成都。她的父親羅樹屏原籍直隸,是個屢試不第的讀書人,清末在四川綿竹縣做過縣令鄒某的錢糧師爺。鄒縣令去世,羅樹屏把家搬到成都。羅淑的母親是羅樹屏的繼室,1899年生長子世安,四年後生羅淑,之後又生了兩個兒子世儀和世澤。

辛亥革命前後,四川社會動蕩不安,軍閥混戰,兵變迭起。羅村屏遂於1912年在簡陽縣城北盛產井鹽的老馬灣買下一處宅子,十來口鹽井和一處與住宅相連的熬鹽的灶房,舉家遷到鄉下,這時羅淑已經九歲。

老馬灣麵對沱江,背靠蜿蜒的丘陵,是個方圓不過數裏的山坳。自從清嘉慶年間這裏發現了鹽,吃“鹹水飯”的人就一天多似一天了。羅家遷到這裏的時候,老馬灣裏已是井杆林立,大大小小,有十來家灶戶,百多口鹽井。鹽,到處都是鹽。

空氣裏整日彌漫著一股酸腐的鹵水味道,樹皮發黑,地裏的莊稼稀稀拉拉。臨江有個運鹽的船碼頭,一座石頭砌的堅實的吊腳樓,叫作“公垣”,是鹽務局的稅卡,也是鹽倉。各家灶戶每天生產的鹽都必須送到這裏集中存放,由鹽務局的人過稱抽稅,然後才能賣給鹽販子。每次開倉放鹽,碼頭上人頭攢動,岸邊擠滿運鹽船,鄰近府縣的鹽販子為了幾斤“敷水”的好處,常和鹽務局的師爺爭吵廝打。在山間小路上往來奔忙著為灶戶背煤、挑鹽、割草的零工,沱江邊的淺灘上印滿了纖夫的腳印。

鹽井開在山坡的高處,所謂鹽“井”,可謂鬼斧神工。井口不過湯碗大小,卻有數十米深,由粗大的楠竹筒對接,用桐油石灰密封做成井筒。每口井日日夜夜總有一個麵黃肌瘦、短手短腳、十一二歲的小老麼,驅牛繞著木製的輪盤轉,把鹽水車上來,再由筒匠把鹽水翻倒進地盆。鹽水通過埋在地下的桶竹筒,汩汩地彙入半山坡鹽灶房的那四口大鍋,一次能熬出上千斤白花花的鹽來。這鹽不含氯化鎂,沒有苦味,炒川菜,醃泡菜沒有這川鹽,可就不是那個味兒了。

對於羅淑來說,老馬灣是個既美又醜,既寧靜又凶險的地方。父親的帶小花園的宅子固然舒適美麗,可是走出黑漆大門,緊挨著就是熬鹽的灶房。那裏麵的景象使人驚心動魄:一排四口大熱鹽鍋,每口鍋的直徑都在二米半左右,日夜不斷地翻滾著大白泡。那舀鹽水的大木構,起鹽的大鐵鏟,都不是一般人舉得起,使得動的。

灶匠從頭至腳被煙熏得漆黑,尤其是臉,烏黑一團,隻看得出兩個白眼珠,骨瘦如柴,鬼怪一般。鹽灶砌得很低,幾與地平,灶匠添鹽水的時候,萬一被煤煙和水蒸汽迷糊了眼睛,就有失足跌下沸騰著白色溶液的鹽鍋的危險,起鹽的時候更是艱險,要把達幾百度高溫的熾紅的巨大鹽抉從大鍋裏撬出來,抬到地上逐漸冷卻。羅淑熟悉這可怖的灶房,熟悉在這裏幹活的人們,聽過鹽工掉進鹽鍋被燙死的故事。

羅淑的母親收留了一個老乞婆的女兒,給羅淑作丫頭,取名玉姑娘。老乞婆住在沱江邊無主的荒墳山上一個洞穴裏。江邊有許多這樣的洞穴,相傳是古時候流放的犯人來開采鹽井時居住的。羅淑和玉姑娘時常穿過沒膝的蓬蒿,去給老乞婆送吃食。老乞婆就是《井工》中老瓜娘的原型。那玉姑娘長得小巧白淨,尖鼻子薄嘴唇,比羅淑大兩三歲。她乖巧伶俐,是個厲害姑娘,帶著羅淑到處轉,講了許多故事給她聽。日後她做了羅淑小兄弟世澤的情人,。世澤背棄她娶了一位闊小姐,她大鬧婚堂,最後委委屈屈做了世澤的妾。不過那已是後話了。

羅樹屏是個白皙瘦弱的人,不善理財,嗜鴉片,家業一天天敗落下來。他索性把誌趣放在讀書上,生意委給賬房先生。雖然住在偏僻的鄉間,他卻非常關心天下大事,家中常年訂著《民報》、《神州日報》、《民主報》等報紙,家中的孩子時常翻來亂看。

搬到鄉下的當年,羅樹屏和鄰近的灶戶共同辦了個家塾,課讀子弟。當然教的都是經史子集之類。這時辛亥革命已經把新思想帶給了青年人,孫中山成了他們的偶像。大家都不愛讀古書,都想學孫中山去學醫,到外國去,學點實實在在能救國救民的東西。這時灶戶的子弟中已經有了留學日本的人,也有到成都去上新式學堂的人,這對青年人是股很強的衝擊波。首先是羅淑十三歲的哥哥世安在同窗帶動下,宣布他要學醫。聽說德國的醫學最發達,而德國西門子電機廠在成都辦有德文學校,畢業後保送德國,他執意要去。羅樹屏深喜兒子有誌氣,馬上就答應了。

誰知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德文學校停辦,德國人也走了。世安為了繼續學習德文,在同學馬宗融陪伴下跑回老馬灣,向父母要求到重慶去讀書。馬宗融是個回族青年,比世安大七歲,高大魁梧,熱情爽朗。樹屏公被世安和他糾纏了好幾天,終於給了盤川,答應他們去重慶讀書。不料兩個少年去的並不是重慶,而是千裏之外的上,海!樹屏公這一氣非同小可,羅老太太也幾乎哭瞎了眼睛。她們一致認為世安上了宗融的當,受了宗融的騙,把宗融恨入骨髓。當時羅淑已經十一歲,半懂不懂的。她隻覺得新奇,崇拜見多識廣的哥哥。她立誌要和男子一樣刻苦讀書。

當父親生氣不肯給哥哥回信的時候,是她在媽媽的支持下,給哥哥寫信、寄錢。

世安和宗融在上海住了年餘,去了日本。後來因為參加留日學生的東京街頭遊行,反對段棋瑞政府賣國的軍事密約,被日方驅逐回國。他倆在上海加入留日學生救國團,參加過《救國日報》的發行工作,之後於1919年赴法國勤工儉學。

羅淑和世儀、世澤兩個弟弟留在老馬灣讀家塾。羅淑是家塾裏唯一的女孩,她沉穩莊重,思想細密,追求真理的勁頭熱烈而執著。她一身男裝:馬褂大袍,瓜皮小帽,一根粗大的辮子端端正正垂在腦後。家塾裏沿牆擺著六個男生的課桌,上方正中坐著老師徐新齋。老師的身後通一間小小的內書室,藍布門簾垂著,羅淑就靜靜地坐在門簾後麵聽老師講課。遇到需要老師個別輔導的時候,老師就跨入內書室,單獨給羅淑講解。

然而,羅淑的思想也起了變化,家塾裏教的那些古書越來越不能滿足她。1917年《新青年》已經在提倡白話文;1919年,五四運動的春風吹到了成都;報紙上出現了討論婦女問題、勞動問題的專號;有不少文章是反對封建文化,反對帝國主義列強侵略中國的。五四時期在四J;D相當有名,寫過《說孝》、《吃人與禮教》等文章的吳又陵(吳虞),對羅淑也有影響。更何況,還有哥哥世安呢。世安在家裏一向和妹妹最好,自從離開家,樹屏公一直不肯原諒他的不告而別,很少給他寫信。

這樣,世安和妹妹之間的書信來往就多了起來。他把自己的所見所聞,自己的遭遇和感受,一一講給妹妹聽。他憂國憂民的心情和投身反帝救國活動的行為,深深地感染著羅淑。新思想激勵著羅淑的心,她希望走出家門,到外麵的大世界去看看,去學習新知識;她想要像哥哥那樣去學外國文,或者別的實實在在的東西。

1921年,羅淑請求父親允許她去上新式學堂,樹屏公遲疑了一陣,還是同意了。

這時的他已經年逾花甲,身體十分虛弱。更兼家道敗落,拂意之時多,稱心之日少,既然自己已經不行了,為什麼不讓女兒出去闖闖呢?羅淑起先進的是簡陽女校。女校畢業後,於1923年轉到成都一女師,上了舊製中學第十班。這時她近二十歲,在老馬灣已經是個應當出嫁的大姑娘了。1927年,她又進了一女師的高級中學師範科第二班,立誌畢業後做一名教師。

一女師當時在成都以管教嚴、學風好著稱,學生中有很多富人或軍政要人家的“閨秀”,但也有不少普通人家的女兒。學校裏窗明幾淨,肅穆幽雅,校長天天要親自下來巡查。窗欞、書櫥都要用手仔仔細細摸過,要求一塵不染。學生夏天穿白衫,秋冬穿藍布衫,黑裙黑襪,頭上的發辮盤成精致的小髻,出入校門若不坐轎,必須結伴而行。那時成都的封建勢力還很強,學校裏一般沒有女教員,男老師來上課時,有一名監學坐在教室裏進行監督。這些監學可以任意拆閱學生的書信,盤詰學生的私生活。學生們憎惡這些監學,給她們起綽號,有一個監學幹脆就叫Tiger(虎)。

舊製中學雖說依然要學《禮記》、《左傳》、《易經》、《烈女傳》等老古董,但也添了物理、化學、數學等新課程,還有兩位傳教士教授英語。正課而外,學校裏禁止看“閑書”,《水滸》、《紅樓》、《西廂》等都在明令禁止之列,新的白話小說就更不用說了。可是,不論學校的管教多麼嚴,清規戒律如何多,新思潮的傳播是封鎖不住的。羅淑最愛買書,越是禁看的書越是要買了來看,尤其是《新青年》、《小說月報》等進步的白話刊物,更是愛不釋手。

羅淑從不放鬆自己的學業,但也不一味埋頭讀書。社會動蕩變化,祖國在遭受列強蹂躪,她那顆年輕熱烈的心再也平靜不下來,她成了令校長頭痛的活躍分子。

1925年孫中山先生逝世,同學們紛紛商議要召開追悼會紀念,校內的保守勢力極力反對。羅淑當年的同學至今猶清楚記得,是她在同學們中間響亮地提出:“追悼一位革命家是理所當然,我們不管那些頑固派,”

五卅慘案,在全國各地激起了反帝國主義的怒潮。四川學生和各界人民紛紛響應,遊行示威,抵製日貨。女學生原來流行秋瑾式的“東洋頭”,這時也不梳了,改為髻子。羅淑被推選為學生代表,毅然出席了與外校聯合舉辦的反對帝國主義屠殺我同胞的大會,帶回來一些標語貼在學校門口,還把全體同學集合起來,宣講大會的情形,大呼口號:“反對列強瓜分中國!”“還我台灣、琉球!”同學們義憤填膺,眼睛鼓得紅紅的,羅淑臉色發白,呼聲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