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剛
火,是生命。楊剛是一團烈火,她的精神是一團烈火,燃燒在歲月的長河之中。
她的生活“像天空的手指永遠挑動豎琴”,“彈著生命濃鬱的音樂”
她是一位革命家、作家,是共和國紀念碑底座上一顆儲滿火的隧石。
我很早就知道她,但並不了解她。1979年,楊剛的摯友——著名作守蕭乾,借給我好幾本她的著作,還附一則小傳及數張照片。於是,我便在無數為中華民族流血犧牲的先輩之中,真切地看到了她的身影,在積滿塵埃的曆史長途上,辨認出她的足跡。
一楊剛一生走南闖北,雲遊八方,常無定居之所。青年時代,她在北平參加革命,中年之後,她在北京辭別人間。她來來往往,出出進進,在北京生活的時間最長,前後大約十五六年。
她在《桓秀外傳》的《代序》裏說:“有男人,不能作男人的女人;有孩子,不能作孩子的母親。”她說的是自己,是她革命生涯的寫照。她是一位女強人,聰明、勇敢、勤奮、堅貞,但她是個女人,並非無情。她有過家庭,也有孩子;是她不愛自己的孩子,不需要家庭的溫暖嗎?不是!而是她把熾烈的感情、深摯的愛,給了祖國和人民,把一切都獻給了革命事業。
楊剛曾用英文寫過《一個年輕的中國共產黨員自傳》,但她隻寫了童年和青年時代的片段。要了解這位忘我舍身的革命家和作家,必須從頭說起。
二楊剛的家鄉——湖北沔陽,北有漢水,南有長江,那裏像一個地勢低窪的小盆地,水害連年,河水經常淹沒那裏的莊稼和村莊。民謠說:“沙湖沔陽州,十年九不收”,道出了沔陽的苦難。她的家庭,就是那些窮困不堪的家庭中的一個。祖父是個秀才,早逝後,撇下二十五歲的祖母獨立支持赤貧如洗的家庭。她靠日夜給人家洗衣服、修鞋補襪、織布來糊口,靠勤儉供兩個兒子念書。當兒子在清末的考場上大顯身手,連連獲得成功時,不久,這個家庭便突然富貴起來:楊剛的伯父當了廣東省的地方官,父親做了武昌的守備,後又做過江西的道台、湖北省財政廳、政務廳廳長。1905年1月30日(陰曆十二月二十五日),楊剛便誕生在江西萍鄉父親楊會康的任所裏。她有三個哥哥,三個姐姐。她在英文自傳裏說,她的父親“總像是在以十足的鎮定和威力在指揮著什麼……他平時雖然沉著安詳,脾氣卻很暴,有時會無緣無故發起火來……他完全不能控製自己。他的意誌頑強,當他立意要如何時,往往使人覺得他的心腸是鐵做的……他可以當麵申斥他的上司……”他倔強而固執,認為照別人的意見辦事是可恥的。而楊剛的母親,出身富紳,沒有文化,心地善良,對人忠厚,慷慨大方,見義勇為。她對人對事都有自己的見解;在丈夫麵前,既不甘拜下風,更不屈從,不喜歡聽憑丈夫的指使,即使丈夫理由充足,也不肯接受。
所以楊剛的父親常罵她“固執,不聽話”,而她則責備丈夫“自私、殘忍,是個無用的怪物”。她有一般女人少有的堅毅、勇敢精神。辛亥革命後,沔陽一帶土匪蜂起,經常明火搶劫。這時,她便成了對付土匪的總指揮。她把丈夫和他的姨太太、孩子、女仆分批護送走。而自己則同廚子、男仆和朋友留在家裏,分路把守。她性格的另一麵——善良、仁慈,遠近聞名,鎮內外不少窮人向楊家求援,她從不拒絕,總是在吃食和衣物上給予幫助。每逢他們遇到婚喪,她更是熱情相助,不等他們求上門來。後來,“慈善”引導她信了佛,於是“施舍”成了她生活的重要內容。
人,是在無意識的觀察中成長的。楊剛在這樣的大家庭中,不僅有父母的影響,也有那些男傭女仆們的影響。嬰兒時代,在她的記憶裏是一片空白,比她大十三歲的姐姐使她那片空白的記憶得到了充實。中國人口之眾,在人類曆史上,從來都是世界之冠,在漫長的中國曆史上,中國的統治思想一直都認為女孩的降生是不祥之兆。楊剛的祖母也特別討厭女孩,認為女孩都是“賠錢貨”。楊剛說:“我是母親生的第四個女孩,祖母永遠不能饒恕我,也不能饒恕我母親……”
五歲時,楊剛上了家塾,開始了那個時代人生最初的熏陶:讀“四書”、“五經”及文史古籍。此外,還有商務印書館出的新式教科書及地理。她父親認為,應當讓孩子讀些實用的西學,可是又認為新式學堂隻能培養一些無法無天的寄生蟲。
楊剛回憶說,她父親總是非常嚴厲地要求孩子們去做他們不願做的事情,而禁止他們去做想做的事情。他最反對讀小說,不僅《紅樓夢》、《西廂記》不許讀,連曆史小說《三國演義》也在被禁之列。
1911年,楊剛回到沔陽家鄉,繼續在家塾學習。那時老師有絕對權威,可以任意處罰孩子:餓,打,跪石頭,不好睡覺……楊剛的頭就被老師打破過,淌了一臉血,但她並沒有得到同情,母親說:“誰讓你不聽老師的話?你這是活該!”這冷酷無情的話,不過是那個時代的習俗對母親束縛的結果,實際上,作為母親,她心裏未必不痛。關於楊剛的私塾生活,1931年她用英文寫的自傳殘稿《童年》中有一段具體的描述:“……從六點鍾起床,一直念到夜裏十二點或淩晨一點,隻有在吃飯的時候才歇口氣。撂下飯碗又去念書……我們每天要念上十八個小時的書,中間沒有休息,隻有夏天才準許我們中間回家一趟,洗澡和喝綠豆粥……整天都望著塾師那冷酷、怒氣衝衝的臉,聽著兄弟姐妹們挨罵哭泣的聲音……我們一邊念書,一邊卻留意聽著街上賣糖的吆喝聲。門隻要一響,我們就感到興奮,但願不是塾師來了客人就是家人來看望我們了,這樣就可以休息片刻……所謂學堂不啻是座監牢,塾師不過是個獄吏。我們竭力想擺脫他。挨打之後,我們就越發恨他了。”
於是,她和兄弟姐妹們,曾經報複過一位不學無術而又格外殘暴的“無敵”塾師:在他的茶裏投放巴豆,使之整夜瀉肚不止。
父母的性格,大家庭的眾生相,無窮的動亂,家塾的生活,這些便是她記憶裏關於童年的主要畫麵。
三楊剛原名楊季徵,1922年進江西南昌美國美以美會創辦的葆靈女子學校學習,以後改名楊繽,並開始寫作,筆名貞白。她學識超群,是同學中的佼佼者。她不愛管閑事,卻愛幫助人;她不談論芝麻小事,卻愛與同學談論政治;她熟悉各地軍閥的情況:他們的實力、後台、動向,以及互相之間的較量。她發表起議論來日惹懸河,說得頭頭是道,辯論問題,堅持己見。1926年,革命軍北伐時,南昌的學生們也掀起了擁護北伐的熱潮,她和好友廖鴻英、譚誨英代表葆靈女中參加全市學生總會的活動,上街遊行示威,在街頭巷尾給老百姓講解革命道理。在班上,她還冒險帶頭剪掉辮子,以實際行動反對吃人的封建禮教。是年11月,北伐軍占領了南昌,並舉行了聲勢浩大的群眾大會,在那個難忘的慶祝集會上,她見到了孫中山的夫人宋慶齡及總政治部副主任郭沫若。之後,經市學生總會的聯係,教會學校也首次成立了學生自治會,葆靈女中經過全校民主選舉,廖鴻英當選為主席,譚誨英為英文秘書,楊剛為中文秘書。從此,校內外的一切活動,就由學生自治會負責,凡有事情,她們就在飯廳裏飯前飯後向同學們報告,征求意見,作出決定。對楊剛來說,這是一段重要的社會生活,動蕩的中國社會陶冶著她,使她在不大熟悉的政治跑道上,找到了起點,並在自己尚未成熟的思想裏堅定了人生的選擇。
四1927年,“四·一二”事變使中國社會內部結構發生了巨大變化。黑暗的陰影不斷擴大,但光明的因素也在迅速增長。那時,南昌的學生運動和其他地方一樣,雖然沒有洶湧的浪潮,但6—7月間動蕩不安,人心惶惶,時有罷課。葆靈女中校長易人,換成一位曾留學美國的中國人。楊剛夏天畢業。由於她平時和畢業考試成績優秀,經學校推薦,9月免試直接進入北平燕京大學。
軍閥混戰,土匪猖獗,苛捐雜銳,災荒連年。中國在動蕩著,人民,在苦難中。
楊剛告別故鄉北上,在三哥的幫助下來到北平。古都一片殺機。但燕京大學的那片未名湖水的林蔭小道卻冷靜地歡迎這位湖北姑娘。她在英國文學係讀書。她的勤奮、聰明和淵博的學識,獨立思考的性格和風度,很快贏得了美國女教授包貴思(GraceM·Boynton)的好感,並結下深摯的友誼。這時,她開始用筆名楊剛發表詩歌、散文與小說。
從1928年至1937年,楊剛基本上學習、生活、工作、戰鬥在北個。這是她一生中極為重要的時期,無論是她的政治生活,還是文學創作,都是如此。在大學,她是一位活動家。1928年,她在滿城白色恐怖中加入中國共產黨,積極參加並參與領導北方學界反對封建軍閥和帝國主義的鬥爭。1930年4月20日,他們舉行示威遊行預演,大約五十名學生被捕。為了營救他們,楊剛參與組織燕大營救團體,籌措獄中同學的生活用品,時常入城集會,籌備紀念活動。整整一個夏天,她都沒有休息。
每天一早5點起身,一直忙到深夜,有時整天不吃飯,深夜才回到宿舍。但是,鬥爭就是幸福。楊剛說:“生活是那樣充滿了工作,我感覺到了活著的價值。”
8月1日,事先籌劃好的由學生、洋車夫、士兵參加的示威遊行照計劃進行。而後果,都在他們的預料之中,但楊剛及其同誌們,既不灰心,也不在意。遊行開始後不久,閻錫山出動兩倍於遊行者的便衣偵緝隊從四麵八方,向這些手無寸鐵的遊行者襲擊。楊剛的頭發同時被幾隻大手狠狠地揪住,眼裏冒出許多金星,她被捕了。
但她十分鎮靜。當兩條大漢要用繩子捆綁時,她譏笑說:“你們是兩個壯漢子,還需要用繩子捆我?”於是,她被投進陰濕烏黑臊臭的女牢裏,後來又轉到警備司令部的牢房裏。
夜,外麵黑糊糊的。審訊室裏透出昏黃的燈光,傳出淒慘的尖叫聲——是她的同誌在受刑。她心裏燒著憤怒的火,上牙磕打著下牙。但她心裏,又默默地祝願他們堅貞不屈。
終於,她也被帶進審訊室。但她已經拿定主意如何對付敵人。她一一回答法官的問訊,心裏一點也不慌。她的回答永遠不會使法官滿意。法官失望地用板子使勁敲擊桌子,厲聲厲色地威嚇,而她始終泰然自若。
在牢房裏,她同其他犯人麵麵相覷,聽著互相的呼吸或罵語;有時她趴在隻有一線光亮的獄窗上,同站得很近的荷槍實彈的看守士兵談話。楊剛說:“他們幾乎個個深深同情我們,並且安慰我們說,總有一天局勢會改變,那時我們就會重獲自由;但他們這些可憐的丘人注定要倒黴一輩子。他們祈求專製統治者的末日早早到來。”有一次,楊剛同一位到屋簷下躲雨的少年兵攀談:兵;你們吃大麥粥,鹹菜,不三不四的湯,比我們強多了;我們每日兩遍米糊糊加水……狗,他們全是狗。我們同你們一樣,也是犯人。你們還有釋放的一天,我們得熬一輩子。
楊;你是幹什麼的?兵;種地的。我們是莊稼人。
楊;你不能種下去嗎?誰叫你當兵的?兵:我們都快餓死了。種莊稼,什麼也落不下。得交租子,交稅,還有種種捐款。真是混蛋,把命都快送掉啦。
楊:可是當兵也好不了多少呀,你們還不是等著餓死嗎?兵:當初誰知道呀!我寧可餓死也不願意像這樣給關起來挨餓,反正都是死……
楊剛毫無顧忌的言談和行動,使得所有的同牢女犯感到恐慌。她們警告楊剛:“你要知道你的案情不輕,你這樣隨便跟他們講話,大夥兒都會跟著遭殃。”
以後,楊剛受審時,總是三個法官,後麵站著兩排荷槍的士兵,前麵站著兩條壯漢和一個老頭兒,他們是等著毒打犯人,專門給犯人上刑的。桌前的地上放著繩子、木板、鎖鏈和各種大小木塊及叫不出名堂的刑具,牆上掛著刀和皮鞭。
敵人以輪番毒打和毒刑來檢驗楊剛的抵抗力,企圖逼她招供。但她不是一個弱女子,死亡也不會使她屈服。
“我沒什麼可供的。隨你們怎樣吧。我既然給你們抓來了,就不打算活著離開警備司令部。”這是她的回答。
兩個星期後,閻錫山的隊伍全軍覆沒,要當總統的迷夢完全破滅,他的司令部離開了北平;於是,楊剛也就自然而然地走出了監獄。
這次獄中的酷刑,沒有磨掉她的棱角,她還是楊剛!那隻是鬥爭的起點,一場小小的實習和鍛煉。出了獄,她又回到燕大,多次參加北平黨和團市委聯合召集的西郊區黨團活動分子會議,討論中共六屆四中全會和非常委員會的問題。她是唯一與會的女同誌,給很多人的印象是:她是一個辯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