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琴
葛琴——邵荃麟夫人,一位性格豁達、爽朗,待人和藹、可親,樸實、正直的女作家;一位在戰爭年月出生入死,在和平環境中無私奉獻的堅強女性,走完了八十七年的人生曆程,於1995年1月3日在北京友誼醫院病逝。她的晚年生活是幸福的,但又是不幸的。葛琴生命的後三分之一是在病床上度過的,她以頑強的毅力和高度的樂觀主義精神進行著反迫害、反病魔的鬥爭。
一1978年初春的一天,我找到了葛琴的家。室內陳設的簡陋,固然可以說明主人的儉樸;但它的雜亂,卻留下了“文化大革命”中被洗劫的痕跡。
葛琴向我微笑著,一個勁兒地點頭,她張著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我仔細地端詳著,苦苦地搜索著留在記憶中的影子。一對明亮的眼睛,顯示出老戰士的深沉和堅定,一雙溫暖的手和那用盡全力發出的“嗬,嗬”的笑聲,仍然使人感到當年樂觀、開朗的性格猶在,對人關懷、體貼的的美德尚存;滿頭白發、偏癱失語,記錄了她十多年來所經受的磨難和摧殘。
小琴告訴我:“媽媽的問題快有結論了,爸爸的問題也正在著手解決。胡耀邦對爸爸、媽媽的問題很關心。”她長籲了一口氣,停了一下,接著說:“媽媽終於熬出來了!”說到這裏,隻見葛琴張著嘴笑了。我為這位老革命的幸存感到欣慰;也為荃麟死不瞑目感到惋惜和哀痛。我這樣想了,也就這樣說了。“荃麟要是也能熬過來,該多好啊!”話未說完,隻見小琴用表情向我暗示,不要再說下去了。我感到後悔,但話已出口,又怎麼能收回來呢?我的這句話觸動了葛琴那斑斑傷痕的心靈,也捅破了她們母女之間用以互相慰藉的一層薄紗。隻見葛琴收斂了笑容,嚴肅起來,嘴角也抽搐起來了,眼睛裏充滿淚水,接著,就是一陣頻頻點頭。小琴隻好順著我的話問她:“爸爸的事情你知道了嗎?”她異常鎮靜地表示,知道了。荃麟的死訊,孩子們怕她再受到刺激,一直未敢告訴她。這個不幸的消息,竟在她的心裏埋藏了六七年之久。她默默地忍受著失去親人的悲痛,堅定地等待著為荃麟平反昭雪的那一天。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災難又一次降落到因“中間人物論”而遭到批判的荃麟頭上。1968年初,荃麟被抓走了。有著豐富革命經驗的葛琴,預感到荃麟的問題一定要株連到她,她做好了一切準備。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小琴照例從北京大學回到自己的家,當夜深人靜的時候,葛琴對女兒說:“情況可能還要惡化。如果下個星期你回來看不見我了,就一定要照顧好弟弟,把家維持下去。相信我,我是對得起黨的。’噶琴的話不幸而言中,當星期六小琴再次回家時,院子裏死一般的靜,連喊了幾聲媽媽,卻沒有回音。
從此,葛琴就在幹校的“牛棚”裏,過著完全失去自由的生活,孩子們則飄散四方,成為無依無靠的孤兒。荃麟關在什麼地方,一家人誰都不知道,也無從問個明白。一個戰爭年代幾經分聚離合的家,就這樣又被拆散了。孩子們到處尋找父親、母親;身陷囹圄的葛琴,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之餘,默默地祈禱和祝願“荃麟啊,荃麟,你可要多保重!留得一個青山,好為人民多做些事情!”她和孩子們的分離,甚至是撕人心碎的分離,並不是罕事。在過去的年代,是常有的事兒。那時,他們隨時都有被捕、坐牢、殺頭的危險,孩子們也隨時有成為孤兒的可能,但那畢竟是二十多年前的過去,畢竟是在白色恐怖的國民黨統治區啊!
漫長的四年過去了,等待著葛琴的何止是暫時的分離,而是永遠的離別。荃麟終於沒有熬過漫漫長夜,含冤去世了。葛琴卻留在人世間,以她特有的剛毅和堅強,經受著煎熬,支撐著活下去。就在荃麟逝世不久,葛琴也病倒了。她的病勢十分嚴重,等到把她送進醫院的時候,完全治愈的希望已經沒有了。小琴接到母親病危的通知,匆匆趕到醫院,隻見滿頭白發,雙目失明,瘦得變了形的母親,靜靜地躺在那裏,當葛琴聽到是自己幾年不見的女兒進來時,她無聲地哭了,艱難地伸出一隻手,把小琴的身體摸了又摸,她要用自己的雙手,摸出女兒這幾年來所經受的磨難;她要通過這雙手,把母親的溫暖和堅強,傳給自己的女兒;她要告訴女兒,曲折的道路還沒有盡頭,要挺著胸膛活下去。接著,她著急地示意,叫人從枕頭下拿出一件新的白的確良襯衫給小琴,這是她珍藏了幾年的一件東西,是她唯一能夠給女兒的遲到了幾年的結婚禮物。小琴抑製住悲痛,辛酸地接過它。回到家,忽然發現口袋裏有東西,一摸是五十元錢,她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了。這是一個失去自由的人,從自己僅有的一點生活費裏節省下來的,這是一顆純潔、善良的母親的心啊!
在醫院,對葛琴的看管放鬆了些,葛琴見到了自己的孩子,也可以見到一些病友,他們不僅給她帶來了興奮和安慰,而且帶來了信心和力量。“活下去,就是勝利!”從此,她的健康狀況一天天好起來,每天頑強地扶著床練習走路,認真地向病友們學說話,那種自強不息的精神,感動了同病房的人,有人偷偷地為她落淚。
正在她的病情稍見轉機的時刻,接到了出院通知。從此,她用語言表達思想的機會便永遠喪失了。偏癱失語,成了她終身的殘疾。女兒小琴看到母親病成這個樣子,想把母親接回家去養病,但專案組竟無情地回複說:“病情要服從案情。”葛琴又一次住進了“牛棚”,一直到1974年。
二葛琴,在漫長的革命生涯中,每一個腳印,都量出她對黨的事業的忠誠;每一篇作品,都跳動著她那顆高尚、坦蕩的心。她出生入死,無私無畏。從大革命開始,直至新中國成立,她的足跡踏遍了半個南中國。
葛琴生於1907年12月24日,江蘇宜興了山鎮人。她的父親葛沐春,是一個開明的文化人,年青時曾進師範學堂讀書,後在家鄉創辦了山小學,自任校長十六年。
為了謀生,也曾開過陶瓷作坊。宜興的高利貸剝削是很重的,幼年的葛琴,目睹了高利貸剝削的殘酷,逢年過節,母親要出去躲債,天黑才回家,從此,在葛琴幼小的心靈中,埋下了憎惡剝削,同情被壓迫者的種子。葛琴的母親一共生了十一個孩子,活下來的隻有四個。她是長女,由於父親的思想較新,又是小學教員,所以能夠衝破女孩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呆在深閨大院的封建枷鎖。葛琴是全村第一個上學讀書,第一個剪短發的女孩子。十三歲葛琴小學畢業後,以優異的成績,考取南京中學,由於家境貧寒,無力供養她上學,所以未能如願。求知欲十分強烈的葛琴,第二年又考取了蘇州樂益女子中學,父親不願意讓自己的長女過分傷心、失望,便答應了女兒的要求。為了籌借學費和路費,隻好讓女兒給城裏一個姓鮑的做寄生女,這筆錢,直到葛琴工作後,很長一段時間才還清。進入中學後,葛琴更加發奮學習,尤其是數理化成績,在班上名列前茅。她是學校的活動分子,愛好體育運動,是校籃球代表隊的主力隊員,會舞少林棍,和另外一些舞大刀的同學經常在一起,習武練棍,很引人注意。葛琴初中畢業後,考入上海景賢女子中學,接觸了進步的老師和同學。樸素的階級覺悟,成為她接受馬列主義的最好土壤。在學校任教的張聞天,是她政治上的第一位啟蒙老師,由張聞天介紹,她進入上海大學,並兼做工人夜校的教員。1926年秋,葛琴在上海加入中國共產黨。從此,她成為一隻“勇猛的海燕,在閃電中間……得意洋洋地飛掠著”。
葛琴一經踏上革命征程,就不是一個孤獨脆弱的女子。她在被壓迫、被剝削者中間尋求知己,結識朋友,在他們中間磨練意誌,摔打筋骨。她深深地紮根在工人群眾中,把黨的指示帶到他們中間去,把革命的火種播在工人心田,赤貧的工人,把她看作是啟蒙老師。她在工人階級的懷抱中成長,鑄造了大膽、潑辣、無所畏懼的堅強性格。
1927年回月,北伐軍占領武漢,轉而進攻江西、福建、浙江,和軍閥孫傳芳交戰。上海工人為了配合北伐進軍,決心打開上海大門,以武裝起義奪取上海。葛琴在三次武裝起義中,不僅是光榮的參加者,而且是勇猛的鬥士。在起義前的示威遊行中,她走上街頭,散發傳單,與工人一起,秘密運送槍械、文件;在密集的驟雨般的街壘戰中,她和夏之栩等人一起,往火線送去一袋袋的燒餅和大桶大壺的開水;她們還用沙包之類的東西,築起臨時救護站,隨時搶救受傷的工人糾察隊員。工人糾察隊員們,把她們的英勇行為,傳為佳話,稱她們是“三劍客”——女中豪傑。
1927年,“四·一二”政變當天,上海十萬工人,在共產黨的領導下,舉行了要求歸還武裝奪回總工會的示威遊行,葛琴在遊行的行列中,與戰友們手挽手,肩並肩,昂首挺胸,高呼口號。當隊伍行至寶山路時,蔣介石下令開槍,屠殺工人群眾,造成血流成河的慘狀,葛琴目睹了這一切。工人運動遭到血腥鎮壓,革命出現暫時低潮,葛琴和許多優秀的革命者一道,由公開轉入地下,繼續戰鬥。
大革命失敗以後,葛琴在上海、江浙一帶做共產黨地下工作,擔任過中共上海中央局宣傳部內部交通員,並先後以公開身分在暨南大學附小、浦東新陸師範附小,宜興丁山小學等校做過教員,後又在杭州城西小學、裕成小學做校長,因鬥爭需要,她經常變換名字,曾用葛允斐、葛韻焦等。在此期間,她接觸了大批進步文化人,並在繁忙的工作之餘,閱讀了不少文學書籍,產生寫小說的欲望。1932年春在朋友們鼓勵下,開始了最初的創作生涯,她的第一篇小說《總退卻》,發表在丁玲主編的《北鬥》雜誌上。
葛琴在回憶自己寫《總退卻》時說:我寫小說是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才開始的、那在“一二八”之後,丁玲先生編《北鬥》時候。有一天她給我一封普遍征稿信,記得信裏規定有十個範圍,關於農村、工人、士兵、學生等等,就是說你能寫哪一方麵的你就選哪一方麵的寫。當時我十分不安,自知哪一方麵也不能寫,從未寫過的緣故,但更苦的是從未接到過這樣的信,好像不寫就不好意思再看見她。所以苦思結果,我選了士兵這一範圍的。
《總退卻》寫的是抗戰中的士兵的轉變及退卻時的憤懣和失望。葛琴親自參加過“一二八”上海抗戰,和十九路軍受傷的戰士有比較多的接觸,對那些戰士的同情與感懷;對見死不救、賣國殃民的賣國賊種種罪行的憎惡和仇恨充滿胸膛,便情不自禁地寫起來了。
接著又在《現代》、《文學月報》、《夜鶯》、《文季月刊》、《國聞周報》、《大公報·文藝》等雜誌上發表短篇小說《閃爍》、《羅警長》、《犯》、《藍牛》、《枇杷》、《逃》、《一天》等。葛琴三十年代的作品都是反映社會底層人民的苦難和他們的抗爭的,屬於“左翼文學”、“新現實主義文學”的範疇。
三十年代中期革命進入低潮,葛琴的生活也十分不安定,陷入困境,她回憶說:災難和貧困突然把我擊落到一個極困苦的環境裏,而孩子蘇蘇又在這時死去,一切的不幸都同時向我壓下來,我隻得離開上海到偏僻的農村去,在生活鞭子的殘酷打擊下焦頭爛額地奔波著,幾乎把寫作的興趣完全喪失了。一直到一九三三年冬天,重來上海,才又繼續寫了幾篇,那時一位摯友勸我把稿子集起來,出一個小冊子,同時他答應幫助我出版,這才重新提起我的勇氣,於是把舊稿整理一遍,想請魯迅先生替我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