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備忘錄
作者:李國文
在中國封建社會中,凡王朝標明為“末”的時期,都是老百姓飽受痛苦的災難歲月。漢末三國時期如此,唐末、宋末、元末、明末、清末,無不如此。
一棵大樹的轟然倒下,不外乎外力的突然摧折或內部的逐漸敗朽;而一個偌大王朝的覆滅,通常都是內因在起催死的作用。東漢末年,就是這樣走向終結的:第一,天災頻仍,民不聊生;第二,官員貪黷,朝政腐敗;第三,奸佞握權,虎狼當道;第四,惡行猖獗,昏天黑地。然後,黃巾遍野,赤地千裏,諸侯蜂起,亂世攘爭;然後,三國鼎立,征戰不止,山河分裂,將近百年。
凡分裂,必定有戰爭;凡戰爭,必定要死人。據錢穆《國史大綱》:“蜀亡時,戶二十八萬,口九十四萬。內帶甲將士十萬兩千,占全數九分之一。吳亡時,戶五十三萬,口二百三十萬。內兵二十三萬,占全數十分之一,吏三萬兩千。魏,平蜀時,戶六十六萬三千四百二十三,口四百四十三萬兩千八百八十一。合計:戶一百四十七萬三千四百二十三,口七百六十七萬兩千八百八十一。”錢穆說,“就全史(指中國全部曆史)而言,戶口莫少於是時。大體當盛漢南陽、汝南兩郡之數。三國晚季如此,其大亂方熾時可想。”這就是漢末三國時期的人口概況。
曹操在一首題名《蒿裏行》的詩中,描寫了當時中原一帶的悲慘景象:“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曆史上不隻一次出現過野蠻滅絕文明的大倒退,董卓遷都長安而焚洛陽,就是非常典型的一次。“火焰衝天,黑煙鋪地,二三百裏,並無雞犬人煙”,這把火比起秦末那位輸急了的項羽,在阿房宮放的一把火,燒了三個月也不滅的氣勢,可能差一點點。但其殘暴程度,則有過之而無不及。董卓殺富戶,徙貧民,富者獲死於非罪,貧者瘐斃於徙途,即或幸免者,也難逃蹂躪踐踏的虎狼之軍。於是,河洛一片焦土,赤縣千裏,夷為平地,數劫不複。
黃巾也好,董卓也好,所有來自文明程度較低,物質狀況較差的草根階層,一旦牧民手裏趕羊的皮鞭子,換成槍杆子,一旦農民手裏耕種的鋤把子,換成印把子,對於被他們踩在腳下的城市,是絕不留情的。踐踏,破壞,毀滅,焚燒,便是他們發泄仇恨的惟一方式。尤其當他們擁有生殺予奪之權力,作威作福之能量,宣泄性欲之隨便,聚斂金銀之輕易,那是絕對不會客氣、不會謙讓的。
人類最大的惡行,莫過於屠殺,而在中國有記載的曆史上,有國與國間的彼此殘殺,更多的是一個國家之內,這個集團與那個集團、這個黨派與那個黨派、這支軍隊和那支軍隊的自相殘殺,以這一類的內訌而大開殺戒者,更加血雨腥風,殘酷可怕。統治者殺臣下,反叛者殺皇上,鎮壓起義,必殺無遺類,蕩平官府,定斬草除根。乃至於王子後妃,內宮外府的互殺,軍閥諸侯,文臣武將的內戰,更是人頭滾滾,血染殘陽,成了一片天昏地暗的殺場。除當事者被株連九族,無一幸免外,無辜者波及所至,也喪命刀下。那些殺人魔王,殺紅了眼,不問青紅皂白,禍殃黎庶,像割莊稼似的殺將過去,血流飄杵,屍骸遍野,也是常見的事情。
中國文明史的每一次倒退,都是這些破壞力大,報複心強,作惡絕不手軟的“勇敢者”所製造的“傑作”。
公元263年,蜀亡。公元264年,魏亡。公元265年司馬炎稱帝為晉,中原統一,老百姓總算擺脫戰爭陰影。公元280年,也就是西晉太康元年,吳亡,全國統一。此時全國的總人口數為一千六百萬,與現在的上海市、北京市人口相差無幾。而在公元156年,東漢桓帝永壽二年,全國總人口已經達到五千萬。
這一百年的仗打下來,隻剩下三分之一人口,中國人為分裂付出的代價,太沉重了。
中國人之命若螻蟻,動輒以萬計、以十萬計地被殺、被坑、被流放、成為政治犧牲品,而大筆一揮置人生死者,連眼睛也不眨一下。不要說公正的審判,甚至良知的譴責也沒有。等成為曆史以後,一行兩行字,輕描淡寫,一筆帶過。
於是,相沿成習,習以為常,在中國長時期的封建社會裏,人的價值,在握有權柄者眼裏,是無足輕重的。直至今天,也未必所有的人,都懂得尊重人的基本權利。包括把人不當人的,也包括被人不當人的,都不覺得人之如此無保障為不正常。君不見“十年動亂”期間,那麼多權要,隨便被造反派關進牛棚,極盡羞辱之能事,曾有誰吭過一聲“否”,敢不乖乖就範的呢?就是這種千古流毒的潛移默化的結果了。
【原載2010年12月26日《今晚報·今晚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