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
傅斯年(1896~1950),教育家、史學家。字孟真,山東聊城人。初就學於北京大學。1919年在北大與人組建《新潮社》,創辦《新潮》雜誌。參加領導了“五四”運動。後留學英國的倫敦大學及德國的柏林大學。1926年回國後,任廣州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創建中山大學語言曆史學研究所;1928年任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所長兼《中央曆史語言研究所集刊》主編。後任社會科學研究所所長、中央博物院籌備主任、北大代理校長等職。1949年任台灣大學校長。著有《傅斯年選集》、《傅孟真先生集》及《東北史綱》等。傅斯年是一個很狂的人。早年的北大,聚集了很多狂人,但傅斯年仍然可以在裏麵狂得出類拔萃,人送外號“孔子之後第一人”,毛澤東曾親筆題辭麵贈傅斯年書寫的是北宋詩人錢惟演的兩句詩:“不將寸土分諸子,劉項原來是匹夫。”他的驚人議論是“人過了四十就該槍斃!”然而他自己活了就不止四十歲,魯迅作詩諷刺他:“作法不自斃,悠然過四十。”狂歸狂,傅斯年的學問大家都是佩服的。胡適1917年到北大,顧頡剛去聽了他講中國古代哲學史,回來向傅斯年推薦,傅斯年也跑去聽,課後向胡適提了一些問題。胡適後來說,他初到北大任教,發現有些學生比他的學問還大,說的就是傅斯年。國民黨撤離大陸,傅斯年在台灣一手創辦台灣大學。傅斯年隻當了兩年的台灣大學校長,就去世了。但他對台灣大學的影響之大,猶如蔡元培之於北大。台大裏至今還有“傅園”,台大畢業生追懷“傅校長”,和北大人憶念“校長蔡”並無二致。
今年的五月四日,是“五四”的第二十五年紀念。“五四”事件已經過去了一世紀的四分之一了。在這樣變動劇烈的世界中,一世紀的四分之一,可以有無窮的大變化發生。即在中國,這變動也是空前的。所以若有人在今天依舊全稱地、無擇地謳歌“五四”,自是犯了不知世界演進國家演進的愚蠢,其情可憐。然而若果“五四”的若幹含義,在今日仍有教訓性而並未實現,或者大勢正與之相反演進,自然不必即是國家之福,其事可慮。
“五四”在當時本不是一個組織嚴密的運動,自然也不是一個全無計劃的運動,不是一個單一的運動,自然也不是一個自身矛盾的運動。這個情形明顯地表現於其整個運動的成就上,所以消極方麵的成就比積極方麵的多。這正是許多人貶責“五四”運動的根據。我以為“五四”縱有許多弱點,許多未成熟處,但這個消極的貢獻,卻是極可寶貴的,也還是今天甚可警醒的。
何以呢?中國的存在有幾千年,自有其長處,即是說,有使他壽命如此長久的緣故。但是,這個幾千年的存在,論對外呢,究竟光榮的年代不及屈辱的年代多;論內政呢,內政的真正清明,如四川冬天之見太陽,“生民多艱”,古今一致。所以恢複民族的固有道德,誠為必要,這是不容懷疑的。然而滌蕩傳統的瑕穢,亦為必要,這也是不容懷疑的。假如我們必須頭上肩上背上拖著一個四千年的垃圾箱,我們如何還有氣力做一個抗敵勞動的近代國民?如何還有精神去對西洋文明“迎頭趕上去”?試問明哲保身的哲學,“紅老哲”(《紅樓夢》、《老子》世故之極之哲學),虛文哲學,樣子主義,麵子主義,八股主義,官僚主義,封閉五官主義,這樣一切一切的哲學和主義,哪件不是建設近代國家的障礙物?在洗刷這些哲學和主義,自須對於傳統的事物重新估價一番。這正如尼采所說,“重估一切的價值”。自然,發動這個重新估價,自有感情的策動,而感情策動之下,必有過分的批評;但激流之下,縱有漩渦,也是邏輯上必然的,從長看來,仍是大道運行的必經階段。今人頗有以為“五四”當年的這樣重新估價有傷民族的自信心;不錯,民族的自信心是必須樹立的,但是,與其自信過去,而造些未曾有的曆史奇跡,以掩護著誇大狂,如何自信將來,而一步一步地作我們建國的努力?這就是說,與其寄托自信心於新石器時代或“北京人”時代,何如寄自信心於今後的一百年?……
我何以說“五四”的若幹含義在今天仍有教訓性呢,大凡時代的進展,總不免一正一反,一往一複。最近十五年,東西的若幹強國——今日全是我們的敵人——各自鬧其特殊的國粹運動,我們也有我們的國粹運動,我們的國粹運動自與他們的不同,這因為我們的“國粹”與他們的“國粹”不同。我們的國粹運動所以生於近來是很可了解的,在頗小限度內,有它的用處,然若無節製地發揮起來,隻是妨礙我們國家民族的近代化,其流弊無窮。隨便舉青年一事作例說吧。不是大家都說今日的青年總是犯了消沉、逐利、走險三條路嗎?要想糾正這些,決不是用老藥方所能濟事的,無論這藥方是漢學的威儀齊莊,或是宋學的明心見性,這個都打不動他的心坎,你說你的,他做他的。要想打動他的心坎,隻有以行動啟發其愛國心,啟發其祈求社會公道心,為這些事,舍生取義是容易的事。總而言之,建設近代國家無取乎中世紀主義。日本在維新之初,除去積極的走向近代化以外,又弄一套“祭政一致”、“國體明徽”的神秘法門。日本之強,是他近代化之效,而把日本造成一個神道狂,因而把日本卷入這個自殺的戰爭中,便是這神秘法門的效用。難道這是可以效法的嗎?所以中世紀主義也許可為某甲某乙以忽不勒汗的過程成其為呼圖克圖,而於全國家、今民族,是全無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