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東美
方東美(1899~1977),原名王旬,字東美,安微桐城人。中國現代哲學家,現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之一。
方東美自幼受到中國傳統學問的熏陶。1913年入桐城中學,1917年入南京金陵大學攻讀哲學,曾任校學生自治會會長,參加過“五四”運動。1921年赴美留學,先入威斯康辛大學,獲碩士學位。後轉學至俄亥俄州立大學一年研究黑格爾哲學,又回威斯康辛大學,1924年獲得博士學位。回國後被聘為武昌高等師範大學教授,以後曆任東南大學、中央政治學校、中央大學等校教授。
1948年去台灣,先後任台灣大學、輔仁大學教授。六十年代曆任美國南達科他大學、密蘇裏大學、密西根州立大學訪問教授。
方東美以弘揚中華文化的精神價值為學術主旨,始終能以開放的胸襟對待中國傳統文化的各種思想流派,並力圖貫穿古今、統攝諸家之學。他曾自我評價,從家庭傳統來說他是一個儒家,從氣質上說他是一個道家,從宗教啟示上說他是一個佛教徒,從教養上說他是西方的。他把原始儒家(孔子、孟子、荀子)、原始道家、大乘佛學、新儒學(宋明理學)看作中國哲學的四大傳統,不同意僅僅把儒家思想作為中國文化的正統,也不同意宋儒強調的儒家“道統論”。這與一般認為的現代新儒家有很大區別,因此也有學者認為不能把方東美列入“現代新儒家”之中。方東美認為現代世界因高度物質化而喪失了宗教精神和哲學智慧,主張落實儒家的人生價值,以不斷提升生命的意義,從而達到拯救現代人類的目的。方東美一直努力以儒家思想為本,融彙中西哲學,有人把他的哲學稱為“文化哲學”。方東美在文學上也頗有才氣,尤工於詩,其弟子曾彙編過他的詩集。
方東美的著作頗多,且有不少是以英文撰寫的,主要有:《中國先哲人生哲學概要》、《科學哲學與人生》、《原始儒家道家哲學》、《人生哲學》、《生生之德》、《華嚴宗哲學》、《中國大乘佛學》、《新儒家哲學十八講》、《堅白精舍詩集》等。
的確,在整個世界文化價值低落,哲學智慧衰退,而教育已經喪失國家民族命脈的時候,我們實在沒有法子再談哲學的複興!假使這個哲學不能夠複興到像宋明時代新儒學的地位,或隋唐時代大乘佛學的地位,或先秦時代原始儒家、原始道家、原始墨家的那一種地位,那麼,在將來文化上麵,我們過去引以自豪的這一種成就,那是我們民族老祖宗過去的成就,與我們無關!我們現在要是再不能夠振作精神,重新在這個哲學上麵開創新的局麵出來,我們不但不能夠,而且也不可能侈言對於未來的世界能夠產生影響!試問世界上麵還有什麼事情比這一種恥辱還要大?
從紀元前七八世紀,一直到紀元後二世紀,在這麼一個時代裏,中國的哲學智慧在整個世界上麵,與西洋的希臘、與古代的印度鼎足而三,表現了不朽的成就。而我們現在卻完全不能夠繼承那一個光榮把它發揚光大!試問這個責任誰應當負?平常我們表現我們憤怒的時候,總是把這個責任推給別人,推出去!現在對於文化、哲學、藝術這一方麵,假使我們不能夠保留過去的光榮,這個責任是推不出去的!所以我們自己應當承擔起來,要是失敗,我們應當慚愧,應當以為奇恥大辱!而好好地奮發振作,來雪這個奇恥大辱。
因此,交這一個題目給兄弟來講,兄弟的確是沒有法子交代的。雖然沒有法子交代,但是我想在座的同學或同事連兄弟在內,學哲學已學了多年,或教哲學也教了多年;現在麵臨著整個世界哲學的衰退,中國哲學的死亡,內心實在應從困惑、痛苦、慚愧裏麵趕緊覺醒過來,實在需要先在精神上重新振作,決心要為將來的中國、將來的世界創建一種新的哲學。假使哲學的命脈在我們的精神裏麵沒有死亡,我們應當要負起一種責任,為未來的世界,在這個哲學上麵要打一個藍圖,仿佛建築師一樣,要建築一個新哲學的體係!而這個新哲學的體係要有計劃的建築起來,要根據藍圖。
過去中國的哲學、中國的文化,曾經深遠地影響了我們的近鄰,如日本、越南,或者是東南亞其他的國家,甚至於西域。但是,現在世界變了,世界縮小了,假使我們在這個哲學上麵要打一個藍圖,將來這個建築不僅僅都由中國人去建築,有許多部分,印度人也應該參加建築,歐洲人也應當參加建築,美國人也應當參加建築,這個未來的世界是全體世界人的世界。假使它形成了新文化,這個文化的決定因素,應約如下述。
決定整個希臘文化的因素,不是宗教,因為希臘的宗教發展沒有達到很高的程度,決定希臘文化的重要因素,第一個是哲學的智慧,第二個是造型藝術同文學詩歌,換句話說,就是哲學和藝術。過去的中國文化,舉以與占典的希臘文化相較,頗有類似之處。決定中國文化的第一因素是哲學,所謂哲學就是指著先秦的顯學,像原始儒家、原始道家、原始墨家、原始法家;決定中國文化的第二因素是中國的藝術,就像現在故宮博物院所收藏的大量的銅器,中國古代建築因為材料的關係沒有保留下來,但是銅器是個不朽的東西。三百篇以後,各體文學次第發展,形成無量數的詩詞歌賦、戲劇小說,無一不是中國純美精神的表現,再就造型藝術,從雕刻、建築、法書再轉變成為無與倫比的繪畫,可以說決定中國文化的優點也像希臘那樣,不外乎哲學的高度智慧,連同各種的藝術成就。
假使就這一點上麵看,我平常有種想象:我過去曾經同已經去世的一個朋友說:東西文化的接觸,從東西交通這一方麵來看,假使漢武帝開發西域,提早一百多年,或者是班超在西域立功也提早幾百年,然後東西交通這一方麵,不僅僅到達裏海就止了,而是到達地中海。那麼,中國的文化同希臘古典的文化在紀元前4世紀以前就直接接觸。我想,在那一種情形之下演變到今天,整個的世界史須有另外一種寫法。或者是在西方,Alexander若遲生一兩世紀,他通過中東,不僅僅在南亞這一方麵,止於印度五河流域,而從天山山脈直接打通了到中國來,假使這兩個優美的民族,拿它的哲學智慧、藝術才情,互相配合起來,也許老早把這個世界史構成了一個新的局麵。
現在因為這兩點事實在曆史上麵沒有辦到,Alexander東征隻到達了印度五河流域就止了,沒有到達中國,中國向西也遲了一點,隻能夠到達“大秦”的外圍——而並沒有真正的接觸到羅馬的核心,隻到了裏海就止了。構成東西的媒介不是這兩種優美的哲學文化和藝術文化的直接接觸,而是中間藉一個希伯萊宗教文化的接觸。如此,在歐洲就把這個希臘末世變成了後來的中世紀,而在東方這麼一個泱泱的文化大國,居然同西方的希臘文化沒有直接的接觸。中國近代傳統文化沒有外來新的力量衝擊,才構成宋元以後。中國的文化從高潮這一方麵漸漸的走下坡路,落到明清時代不可收拾的下坡路。然後要接觸西方同近代歐洲,又不能夠直接接觸,而以日本為媒介。因此,構成了學術文化不能夠“取法乎上”,隻能夠“取法乎下”。所以五十年以來到我們現在來收獲這個慘果。
兄弟在青年時代學過西方哲學,中國哲學思想又在我的心田下了種子。近年來重新瀏覽原始資料,從上古一直到明清時代,我因為受這麼一個中國古典文化的薰陶,而現在處在這麼一個災難的時代,哲學智慧衰落的時代,文化漸漸喪失它的高尚精神而接近鄙陋世俗,實在心有所不甘。所以兄弟大前年在夏威夷(Hawaii)開東西哲學會議的時候,在那一篇論文裏,我中間有一個插圖,這個插圖,是兄弟在這麼一種痛苦或者也可以說是興奮的狀態之下,想使哲學在我們的時代,尤其是在中國能夠複興,然後拿中國複興的哲學思想去麵對西方,也促進西方衰退的哲學精神能夠複興,所以才製作這麼一個藍圖。
在這個藍圖裏麵,哲學精神,從客觀看,要寄托在真實而有價值的世界上麵,同時,這個真實而有價值的世界,不是以牛羊為主體,也不是以猴子為主體,而是以有智慧的人類作主體。所以在哲學的建築裏麵,有兩大支柱:一個是客觀的世界,一個是主體的人類生命精神。有這兩個大支柱以後,我們才可以開始打藍圖,但是在這個藍圖裏麵,不僅僅包括了狹義的哲學而已。從曆史上麵看,許許多多最好的文化,代表文化的優良精神,第一層是宗教、第二層是哲學、第三層是藝術。這些都是高尚的精神構成的形而上境界。假使再具體一點說,人不能夠在太空裏麵、空氣裏麵過日子,他要腳踏實地的生活在現實世界上麵,而這個現實世界從最初的基點是物質世界。那麼,我們怎麼樣子了解、處理、應付、控製這個物質世界,還是人生裏麵一個起碼的根本問題,尤其是就中國人的精神看,這一點不能夠忽視。譬如在世界文化有高度成就的民族,像希臘文化,它演變到了末期,可以看不起這個物質世界,認為這個物質世界是罪惡的淵藪,所以精神要逃避它,在這裏麵不能安居,然後再從希伯萊宗教這一方麵謀一點寄托,因之希臘同希伯萊的精神在這一方麵可以結合起來。但是在東方這一方麵,譬如印度,雖然也有某種宗教、某種哲學看不起物質世界,但是從原來婆羅門的文化上看,它沒有這一點,它要講到這個宗教領域,這個宗教的領域一直貫注到地水氣火的物質層次。因為它這個宗教不是超越宗教,它是泛神教,在泛神教的觀點上麵,不能把物質世界看成是罪惡的淵藪。而在中國這一方麵,譬如像儒家,儒家在精神文化、道德、藝術、哲學思想上麵,可以把他的精神提到很高,高到一種程度,可以通透到達天,通極於天,但是儒家的思想,這麼一個超越的精神,一定還要回過頭來,貫注在現實世界上麵,用儒家哲學上的一個專門名詞叫做“踐形”,把一切高尚的文化理想,轉移過來,在現實的人間世、現實的物質存在上麵要能夠兌現。所以,從中國人看起來,沒有理由看不起物質世界。原始的道家精神,可以采取“反者,道之動”,一方麵提升他的精神到達“寥天一”的高處,那時他的哲學形而上學可以飛揚到達那麼高的境界,但是他把宇宙的精神價值的秘密,一下子把握了之後,他再借第二套的思想——宇宙論的思想,再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所以莊子說老子“空虛以不毀萬物為實”,莊子的精神,雖然像隻大鵬,一升起來,搏扶搖而上九萬裏,到達“寥無一”——宇宙像頂點上麵,但是他站那上麵,再回頤人間世,從那個高度精神成就的眼光看,人間世不是一個醜陋的世界,人間世所謂“地”,對他而言構成一種美麗之“天”,所謂“天之蒼蒼,其正色耶?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因此,道家有一種高尚的精神成就,從他那個高尚的精神成就的眼光,再回顧人間世,他不但不詛咒世界,不詛咒下層的世界,即使是下層世界也在他的精神上麵變成“人問天國”。再就佛家而言,小乘佛教初起時,認為這個世界是黑暗、苦惱、罪惡。但是等到他自己精神修養一高了之後,在以下回向的方向來俯視現實的人性,不僅僅人有佛性,而且萬物都有佛性。因此,在下回向的方麵,當初他詛咒人間世為無常、黑暗、罪惡、煩惱、痛苦,現在他都取消掉了。他拿最高的慈悲心來拯救世界,把這個世界從黑暗、痛苦、煩惱中變成一個精神理想的領域。
在東方哲學裏麵,尤其在中國哲學中各家各派,從來不像希臘的末世,也不像在中世紀的若幹時期,在宇宙建築圖裏麵沒有物質世界的地位,東方哲學沒有西方這種色彩,印度哲學大部分也沒有這個色彩。假使我們從形而下的境界上麵看,我們在建築圖裏麵要建築一個物質世界,把這個物質世界當做是人類生活的起點、根據、基礎。把這一層建築起來之後,才可以把物質點化了變成生命的支柱,去發揚生命的精神;根據物質的條件,去從事生命的活動,發現生命向上有更進一層的前途,在那個地方去追求更高的意義、更高的價值、更美的理想。這樣把建築打好了一個基礎,建立生命的據點,然後在那裏發揚心靈的精神;因此以上回向的這個方向為憑藉,在這上麵去建築藝術世界、道德世界、宗教領域;把生命所有存在的基礎,一層一層向上提高、一層一層向上提升,在宇宙裏麵建立種種不同的生命領域。所以,在建築圖裏麵是個寶塔型,以物質世界為基礎,以生命世界為上層,以心靈世界為較上層,以這三方麵,把人類的軀殼、生命、心理同靈魂都做一個健康的安排。然後在這上麵發揮藝術的理想,建築藝術的境界,再培養道德的品格,建立道德的領域,透過藝術與道德,再把生命提高到神秘的境界——宗教的領域。因之,在我們宇宙的建築裏麵要分成這許多境界。
在這個境界裏麵,我剛才說構成這種種境界裏麵有兩大支柱:一個大支柱要就客觀的這-方麵,——客觀的領域、對象。而了解、處理、應付、對應那個客觀世界的真象,就要看人類,他有怎麼樣的才能、心性,可以旁達呼應,能夠適合那個外在的境界。現在馬上就牽涉到人性上麵的問題,我們談他的知能才性,談人性上麵特別優美的才能,而不抽象地談人性。在這一點上,一個人能夠應付、了解、安排一個物質世界,並且安排我們這個軀殼健康存在,我們要有這一個才能,而這一個才能我們借用現代人類學上麵流行的一個專門名詞就叫做“Homo Faber”,這一個人就是自然人,這一個自然人最大的特點、能力就是行動,藉其行動,即使沒有世界,他可以來開辟一個物質的領域;這就是行動人,拿他的生命動力可以肯定、處理、控製、駕馭一種境界,然後他的存在才可以安排在現前的基礎上麵。但是假使人隻有這麼一種行動的話,那麼借用荀子的名詞看,不僅僅人有這個能力,同時猴子,它是“二足而無毛”一樣有能力可以上去,可以摘果、傳宗,可以維持它個體與團體的生活。所以我們僅靠這個自然人的行動是不夠的。假如我們要把這個生命存在領域從物質境界提升到真正生命的境界裏麵,那麼就要有第二種能力。第二種能力所形成的第二種人叫做“Homo Dionysiacus”,這個人善於行動,但是人的行動有時假使受不正當的才能牽引著、支配著,那麼那個行動就是昏念妄動,可以說是瘋狂的行動,在這瘋狂地行動裏麵從事生命,把生命引到危險或者是死亡的那一條路上麵,所以這個Hono Dionysiacus,這一種瘋狂行動的人,我們要有修正,要把他點化過來,轉變過來成為“Homo Creator”——有創造性、有創造能力的人,他對於生命不是走向危險、死亡那一條路,而是發揚生命精神,把它指點到真相世界、更高的意義境界、更有價值的境界,向上麵創造。這是第二種在行動上表現創造才能的這麼一種人,假使有這麼一個人,他就可以把物質世界提升變成生命的領域,從Sphere of Physcal Existence把它變成Sphere of life而且變成Spbere of Creative life如此,人類的才能增進了,結果他在生命所處的境界也馬上提高。假使要就這一點就認為滿足的話,試把我們的曆史從現在提到廿幾萬年以前,我們做一個北京人一樣就可以滿足;而這個北京人是不是可以創造商周以後到春秋戰國時代那樣高度的中國文化呢?我想是要形成大問題!所以第三層的這個人,他要把知能行能化成創造的才能。創造的才能怎麼樣子可以成就呢?要受真知卓識的指導。這樣第三層把人又提高一層,側重理性的表現;以理性為指導形成各式各樣的係統知識,然後一個人在他的一切生命的活動裏麵,他不是盲目的創造,他是經過理性考慮、理性支配、理性決定所指定出來的真理世界,以知識為基礎,把他的生命安排在真理世界上麵。那麼把這三層——行能的人、創造行能的人、知識合理的人——結合起來,他一方麵有健康的身體,又有偉大的生命活動力,再有開明的知識。這樣子合並起來才構成了一種自然人,這個自然人的生活有軀殼的健康、生命的飽滿、知識的豐富,生種種方麵的高尚成就。他可以以自然人開創一種自然世界出來,而這個自然世界就是今天我們廿世紀的人到處歌頌的世界,這個世界是構成為普遍的科學文化所建立起來的自然界,假使到達這麼一個境界就止了,我們隻可以有科學的文化,但是不能夠有哲學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