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獨秀
尼采說得對:“經評定價值始有價值;不評定價值,則此生存之有殼果,將空無所有。”所有絕對的或相當的崇拜孔子的人們,倘若不願孔子成為空無所有的東西,便不應該反對我們對孔子重新評定價值。
在現代知識的評定之下,孔子有沒有價值?我敢肯定的說有。
孔子的第一價值是非宗教迷信的態度:自上古以至東周,先民宗教神話之傳說,見之戰國諸子及緯書者,多至不可殫述,孔子一概擯棄之,其設教惟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科(見《論語·先進》),又“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見《論語·述而》)其對於天道鬼神的態度,見諸《論語》者: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公冶長》)
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先進》)
“子不語怪、力、亂、神。”(《述而》)
“非其鬼而祭之,諂也。”(《為政》)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八佾》)
“獲罪於天,無所禱也。”(《八佾》)
“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雍也》)
重人事而遠鬼神。此孔墨之不同也,孔子之言鬼神,義在以祭享。為治天下之本,故《祭義》說:“建國之神位,右社稷而左宗廟。”《祭統》說:“凡治人之道,莫急於禮;禮有五經,莫重於祭。”至於鬼神之果有或無,則視為不可知之事,而非所深究;孔子之言天命,乃懸擬一道德上至高無上之鵠的,以製躬行,至於天地之始萬物之母,則非所容心,此孔子之異於道家也。不但孔子如此,在儒道未混合以前,孔子的嫡派大儒如孟子如荀子,亦力唱仁義禮樂而不言天鬼。至戰國之末,不知何人,糅合儒道二家之說,作《中庸》,《中庸》言華嶽,又說:“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戲及其身者也。”又說:“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這明明是和李斯輩同時代人的口氣,決非孟子之前東魯子思所作。始盛稱鬼神之德與天道,於是孔子之麵目一變;漢初傳《周易》者,取陰陽家《係辭》歸之孔子,大談其陰陽不測之謂神,大談其幽明之故,死生之說,大談其精氣遊魂鬼神之情狀,大談其極數知來,極深研幾,探頤索隱,鉤深致遠,《中庸》猶說:“素隱行怪,後世有述焉,吾弗為之矣。”猶說:“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大談其河出圖,洛出書。《論語》:“風鳥不至,河不出圖”之說,大約亦此時竄入,崔述已辨此非孔子之言。《春秋緯》有“龍負河圖,龜具洛書”之說,可證為陰陽家言。於是孔子之麵目乃再變,董仲舒號為西漢大儒,實是方士,成、哀以後,讖緯大興,劉氏父子著書,皆兼采儒與陰陽二家之說,班固、許慎承其謬,於是孔子之麵目乃三變;東漢清帝,篤信讖緯,無恥儒生,靡然從之,白虎觀講議諸人,都是桓譚、王充所譏的俗儒,班固所纂集的《白虎通德論》,廣引緯書,侈言三綱、六紀、五行、災變,可說是集儒道糟粕之大成,然而桓譚還公言反讖,幾以非聖無法的罪名見誅於光武,鄭興亦不善讖,乃以遜辭僅免。王充著《論衡》力辟神怪,賤儒賈逵以附和讖緯取媚民賊,亦尚言“五經家皆無證圖讖明劉氏為堯後者”。到鄭玄,他早年師事第五元,本是習京氏《易》、公羊《春秋》的,故晚年篤信讖緯,博采緯書神怪之言以注《毛詩》、《周禮》、《論語》、《孝經》、《禮記》、《尚書大傳》等。至此孔子之麵目乃四變,而與陰陽家正式聯宗矣。從此賈逵、鄭玄之學日顯,桓譚、王充之說日微,影響於中國之學術思想不為小也。
孔子的第二價值是建立君、父、夫三權一體的禮教。這一價值,在二千年後的今天固然一文不值,並且在曆史上造過無窮的罪惡,然而在孔子立教的當時,也有它相當的價值。中國的社會到了春秋時代,君權、父權、夫權雖早已確定,但並不像孔子特別提倡禮教以後的後世那樣尊嚴,特別是君權更不像後世那樣神聖不可侵犯;而三權一體的禮教,雖有它的連環性,尊君卻是主要目的。這是因為自周平王東遷以後。王室漸陵夷,各諸侯國中的商業都日漸發達,景王之前,已行用金屬貨幣。(見《周語》及《漢書·食貨誌》)鄭桓公東遷新鄭,與商人立“無強賈”、“毋旬奪”的盟誓。(見昭十六年《左傳》)齊擅魚鹽之利,“人物歸之,繈至而輻湊,故齊冠帶衣履天下。”(見《史記·貨殖傳》)“管仲相桓公,通輕重之權,曰:歲有凶穰,故穀有貴賤;令有緩急,故物有輕重。人君不理,則畜賈遊於市,乘民之不給,百倍其本矣。故萬乘之國必有萬金之賈,千乘之國必有千金之賈者,利有所共也。”(見《漢書·食貨誌》)“桓公曰:四郊之民貧,商賈之民富,寡人欲殺商賈之民以益四郊之民,為之奈何?”(見《管子·輕重篇》)“及周室衰,……士庶人莫不離製而棄本,稼穡之民少,商旅之民多,穀不足而貨有餘。”(見《漢書·貨殖傳》)由此可見當時的商業,已經動搖了閉關自給的封建農業經濟之基礎,由經濟的兼並,開始了政治的兼並,為封建製度掘下了墳墓,為統一政權開辟了道路,同時也產生了孔子的政治思想。春秋之末,商旅之勢益盛,即孔門的子貢亦廢著(《漢書》作“發貯”)鬻財於曹魯之間,……結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所至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見《史記·貨殖傳》)是為戰國白圭、計然、猗頓之先驅,這便是司馬遷所謂“無秩祿之奉,爵邑之入,而樂與之比者,命日‘素封’”,“素封”勢力愈盛,封建製度愈動搖,遂至諸侯亦日漸陵夷,大夫陪臣挾“素封”之勢力,政權乃以次下移。孑L子生當此時,已預見封建頹勢將無可挽救,當時的社會又無由封建走向民主之可能,(歐洲的中世紀之末,封建陵夷以後,亦非直接走向民主,中間曾經過王政複興君主專製的時代,Machiavelli的君主大權主義,正是這一時代的產物。)於是乃在封建的軀殼中抽出它的精髓,即所謂尊卑長幼之節,以為君臣之義,父子之恩,夫婦之別普遍而簡單的禮教,來代替那“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阜、阜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仆、仆臣台”(見昭七年《左傳》的十等製),冀圖在“禮”的大帽子之下,不但在朝廷有君臣之禮,並且在整個社會複父子、夫妻等尊卑之禮,拿這樣的連環法寶,來束縛壓倒那封建諸侯大夫以至陪臣,使他們認識到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以維持那日就離析分崩的社會。所以孔門的禮教即孔門的政治思想,其內容是:
孔子曰:“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論語·季氏》)
孔子曰:“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論語·陽貨》)
齊景公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論語·顏淵》)孔子與中國
子曰:“《書》雲:‘孝乎惟孝,友於兄弟’。施於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論語·為政》)
有子曰:“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論語·學而》)
子路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知之何其可廢也,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論語·微子》)
孔子曰:“安土治民,莫善於禮。……故朝覲之禮所以明君臣之義也,聘問之禮所以使諸侯相尊敬也,喪祭之禮所以明臣子之恩也,鄉飲酒之禮所以明長幼之序也,婚姻之禮所以明男女之別也,夫禮禁亂之所由生,猶坊止水之所自來也。……故婚姻之禮廢,則夫婦之道苦,而淫辟之罪多矣,……聘覲之禮廢,則君臣之位失,諸侯之行惡,而倍畔侵陵之敗起矣。”(《禮記·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