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倫理講演紀略(1 / 3)

杜威

杜威(John Dewey,1859年10月20日~1952年6月1日),生於美國佛蒙特州柏靈頓市附近的一個村莊,1875至1879年在佛蒙特大學求學,後曾任教於中學,1882至1884年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攻讀哲學博士學位。1884年後,先後在密執安大學、明尼蘇達大學、芝加哥大學任教。1899至1900年,擔任美國心理學會會長。1902至1904年,擔任芝加哥大學教育院院長。1904至1930年,擔任哥倫比亞大學哲學教授,並於1930至1939年擔任該校榮譽退休教授。1905至1906年擔任美國哲學學會會長。曾被授予美國多所大學的哲學博士學位。杜威學識淵博,一生著述頗豐,1952年逝世於紐約。杜威早年接受美國哲學家皮爾斯和詹姆斯的實用主義的理論,後來形成了自己的實用主義的體係。

杜威曾於1919年4月30日至1922年7月11日來華訪問,共計在中國住了兩年零兩個月12天。

(一)緒論(討論之性質)。我到這裏演說,有一種困難,就是不知道要怎樣規定所討論性質,才能使諸位領悟得益。我剛到中國,對於華人的思路因屬茫然,社會情況尤無研究。所以我不能明明告訴諸位,那個是你的責任,這個是你的義務,某事可做,某事不可做。我隻能就理論的、普遍的方麵,指出我們為什麼想盡義務和為什麼要負責任的理由。總之,我要討論的,不是實行道德生活的方法,是研究道德生活的性質。

道德生活的性質和範圍很複雜,很廣泛,要研究它不是容易的,但大概有三種方法:(1)曆史的,即鑒往知來,研究曆史上種種教訓經驗和解釋;(2)社會的,即研究人生關係和種種德行;(3)心理的,即從人生天性本能情感嗜好認識觀念方麵觀察,研究種種德行。以上三種方法都可拿來討論道德生活的性質,但是頭兩種我不要用它,我還是和諸位從心理的方麵下手罷。

諸位思想的程度,我不知道,所以很希望大家和我通信,提出種種問題、疑難或反駁來研究研究。

(二)道德之性質。現在我要提出幾個問題。為什麼有道德這個東西?從天性方麵觀察,道德是自然的呢,還是強製的造作的呢?道德奮鬥(moral struggle)發自內呢,鑠諸外呢?

道德就是學,就是生長(growth)。我們初生下來,不會走,不會說話,何等的孤立無助,所以不能不學,不能不長,不能不有道德。這就是為什麼有道德這樣東西的緣故。學的是什麼呢?就是古聖今賢傳下或發明的教訓。這樣看來,生長和學都是自然的不得不然的,所以道德也不是強製的造作的了。

禽獸無道德的引誘(tempation)。所以,無道德奮鬥;人類不然,所以,必要學,必要生長。諸位要知道,生長並不專指肉體,最要緊的是精神的觀念的知識能力的生長。但是,這種生長大部分都與人生的願望和衝動反對。所以,不能專靠本能的發達,還要有自覺的努力(conscious effort),去求正確的觀念和能力,又要有自覺的奮鬥,去祛除私欲的反動。這樣的奮鬥,凡是人類自然會有,豈是由外鑠的呢?

這樣看來,倫理一科是自然的必要的,與學問教育有密切的關係,進一層說,教育的程序即道德生長的程序。

有人反對我說,道德不是生長,道德不過是正當的品行,品行既正當了,就照老法子千回萬回地做去罷了,還要什麼生長呢?這話有點不對,要是人人都照一種的老法子去做,他的行動就是機械的、無意識的,像車輪汽機的,還算得道德嗎?況且社會的情形天天不同,道德所以適時宜,便應該求新經驗新觀念的生長,來應付時勢。不應該盲從舊法,所以,道德無止境。

(三)道德或生長之目的。現在有一問題,道德的目的究竟在哪裏?生長有好有壞,但不能不有一定的趨向。成人在社會上有許多的要求、願望和必需,所以,他的生長的趨向也因此決定。但是,兒童是無知無識的,他的生長趨向究竟如何決定呢?此全靠成人的指導。要是一個小孩子沒有成人去保護他指導他,一定活不了。即使能活,身體上精神上的生長,一定阻滯不堪。所以,成人對小孩子的影響,是很重要。然大抵成人習故安常,不像小孩子那樣好學喜新,就生出弊病來了。他以為他的習慣總是對的,成人就是道德的目的和小孩子的模範,聽說有個小孩子對他母親說,“母親,你去年說我總做不道德的事,今年又說我總做不道德的事,到哪年我才能無過呢?”他母親說,“成人做事無有不對,你長成大人的時候,自然沒有不道德的行為。”這話豈不可笑嗎。我說就是當代聖人的德行,也不能拿他當道德的極則,不然就好像野蠻人,用嚴刑酷法去強迫他的子弟、學習種種禮節儀式和種種無意識無理性的習慣。總之,這種行為是由外鑠的,不管小孩子為什麼要這樣做,隻管叫他學成人的樣,斷無圓滿結果。以上是說成人不能做道德的目的。

還有一種人拿風俗來做道德的目的,這也不對,因為風俗究是外貌,無關心性,又多盲從。還有人拿原理做道德的目的,原理是良知的、屬內的,由種種認識選擇觀念聯想的通力合作而成的。我說道德或生長的目的,不在成人或習慣,而在原理。

一、道德上變與不變的元素

(一)緒論(總括上次要義)。我前次說道德的性質,不是強製的,由外鑠的,而為自然的、必要的,因為道德常常生長。我又說青年應該求學,應該通達民情風俗,模仿社會禮貌習慣,最要緊的是拿原理來做道德的極則,規定它生長的趨向,依原理進行,我今天要講的是道德上變易的原因和不變的元素。

(二)道德上變易的原因。據我看來約有兩種:

(1)鑒別力。徹底講起來,道德雖不是強製的,但通常所謂道德,若能仔細鑒別,也有一部分對於某社會某時期帶幾分強製的色彩。道德既有強製和自然的分別,所以不能不變,變就是進化,就是將強製的偽道德去了,換一種自然的真道德。我昨天曾說過,社會未開化的時候,拿成人的行為或社會的風尚來做道德的極則,大人這樣做,我也這樣做,我為什麼這樣做,因為社會和古人都這樣做。有些風俗很合原理,沒有它社會不能存在,但是,也有些風俗。對於社會治安、和樂幸福毫無貢獻。普通人沒有鑒別力,不知道哪些風尚合理,應當留;哪些不是,應當去;所以,道德永無變易進化的希望。

“道德”這個詞,有時可作禮貌習俗講,照希臘羅馬的字義講是“民道”(folks—way)。這種解釋實在不對,有些禮貌習俗,對於社會治安進化並無關係。不過偶然發生於古代,後來習重難返,就奉它為神聖不可侵犯的德律,本來有什麼真理在內呢?所謂“民道”,也不過一種外觀的時髦或禮節罷了,對於社會有什麼用處,豈但無用,恐怕還有害呢。聽說某處的野人,最尊重酋長的威嚴,要是有人踏著他的影子,罪比做賊還大。我們看來好笑,他們卻認它為一種“民道”或德津,因為他們無鑒別力,不懂道德的真偽。開明的社會卻不然、知識更高,知道哪個是真正道德,就不會泥守舊俗了。

我們研究人類的特性習俗德律又深,知道德不同的地方又多。人類學家遊行全球專為考察民情風俗的異同。據他們說,有時此處認為道德,他處就是罪惡。為什麼有這種種分別呢,因為野蠻社會要死死地保守舊俗,不肯改變。為什麼不肯改變,因為沒有鑒別能力。文明社會卻不然,對於固有習俗,當存就存,不當存就變。總之,有鑒別道德的能力,然後能去偽存真,然後能變。

(2)生長。我先從個人方麵講起,大抵能者多勞,有幾多新藝能,必有幾多新職責。教育程度愈高,義務愈多。愚人犯罪,他自己不知道為什麼有罪,所以沒有良心上的痛苦,也永無進德的希望。受過教育的人不然,他有錯自己知道,會改過自新,所以道德無止境,道德愈高,向上的善念又多,行善的機會又眾。從社會方麵看來。也是如此。古時社會所謂善,今日或不然。現在所謂道德,後世又未必然,新文明有新需要就應該有新道德。

有部書上說,有些水手駛到南海一島,見野人熙熙雍雍,相生相養,無有私產,反覺得文明人貪鄙無恥。平心而論,野人文化程度幼稚,所以,無尊重所有權的必要,但是,文化進步了,這所有權也自然不可少,所以有新文明而後有宗主權,有宗主權而後有尊重宗主權的新道德,這類新道德,我們無以名之,名之為科學或智理的真誠(scientific or intellectual truthfulness)。

(三)道德上不變的元素。我們要討論不變的元素,當先研究社會變革要經過什麼情況。頭一個或者是社會的搖動,或道德的無恒(moral uncertainty)。大抵人從舊社會到一新社會,看見種種風俗習慣都和舊社會不同,彼處以為道德,此處又不然,於是胸中生出種種疑問,以為天下沒絕對的道德,而舊道德也漸漸地消滅。第二期呢,恐怕就是道德的破產。舊道德已經全然破壞了,新道德又未養成,這種青黃不接的時候,是最可怕的。聽說新到美國的殖民,他們雖然總想保存他們的舊俗,卻常常發生道德上的懷疑。到了第二代——就是他們的兒女——既然不受舊道德的束縛,又不知道尊崇新道德,凡事都肆意縱欲,倒行逆施,成社會不良的分子了。傳到第三代——他們的孫子——才能遵守社會風俗,養成新習慣新道德,做美國的好國民。因為在過渡時代,有社會搖動和道德破產的危險,所以,要知道哪些是道德上不變的原因。依我看來約有三種,這三種是求諸四海而皆合,放諸百世而皆準的原理。

(1)生長或發展的責任(responsibility of growth development)。我們無論在哪種社會,生長的責任都應該有的。我們不管道德是新是老,隻管它能否幫助發展和生長,要是不能,老道德固然要不得,新道德也無用。大抵一種改革,一定要拿舊文明做根據,漸漸地吸收融化新文明,使老的發展成新的。要是我們不問它能否幫助發展,隻要是新就學,恐怕沒有好結果。

(2)公益的尊崇(regard for common good)。世界種種道德的規律(moral codes),或文或野,或東或西,或古或今,都有一相同而不變的地方,就是尊崇公益。實行道德方法條理萬端,各各不同,但目的總在謀最大多數的最大幸福。孔夫子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耶穌說,“視敵如友”,立說各異,而原理不過為人類謀公共幸福。

(3)道德的重視(moral seriousness)。無論何種社會都有重視品行的觀念,都應該看道德為重大的事,道德問題為社會要緊的問題,還要找出原理為社會指南。真正有道德的人,就是重視道德的人。此種崇尚道德的觀念,在社會變革時代尤其重要,因為這個時候的青年多羨慕新文明,而漠視道德為無用,漸漸就要到道德崩壞的地步(moral disintegration)。以上所說三種道德上不變的元素——生長的責任、公益的崇尚和道德的重視——是我以後要講論的基本觀念。

二、道德與人類本性(即本能)

(一)本能。天下有些東西,我們不必學它,不能學它,自然會知會能的,我們就叫它做本能,或人類的本性。所謂本性,是本來的麵目,未經教育的訓練陶鑄的。普通人都想獸類有本能,人卻很少,我們仔細看來,這話很不對。人類的本能實現比獸類還多呢,不過獸類的本能更發達,更有組織,人類的本能更渙散,更隱而難見罷了。因為它們渙散無組織,所以我們要陶鑄它、訓練它、指導改良它,並且要使它們互相調劑,以成發而皆中之和。

(二)本能之性質。道德上有個重大的問題,就是本能和道德有何種關係,簡單說,即本能的性質到底是善是惡,這個問題在中國古代也討論過了。有的說,人本來是善,以後被外欲習俗浸漬熏染,就變壞了。有的說,是性惡的。全仗禮教來節製糾正它。有的說,人性是不善不惡,好像水,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主性善的又駁他說,人性趨善,好像水之就下。這種辯論不但有關理論的哲學,對於道德也確有密切的關係,因為我們要知道本能是否可靠。我們依靠它可以到什麼程度。要是好呢,怎樣去培養它,要是壞呢。怎樣去撲滅製服它。在西方對於本性觀念,也有兩種:①主善派。他們說人生本來是善,以後受了物界的影響,就變壞人了。盧梭也曾說過這種活,我說這都是厭世派的論調,我們不可輕信,要是生物進化公例可信,要是人類是從獸類遞演出來的,那麼,人類和獸類總還有點相同的地方,獸類本能總有一部分未經天然陶汰而遺傳到人類的。譬如怒本來是獸的本能,對於它們很有用處,遇著仇敵或阻礙,沒有怒不能鼓舞勇氣,將敵人或阻礙戰勝,但是對於兒童就不然,要是常常生氣,不但有失體麵,又空耗精力,毫無結果,而有礙衛生。這樣看來,本能是獸類遺傳下來的,不經陶鑄便是惡了。但是,性善一說,也存幾分真理在內,何以故呢,要是人性徹底地惡,任憑有如何良善的環境,也不會受影響。必定先有可善的因,才有感化遷善的果。②性惡派。他們講性是惡的,要是善呢,那就不用教育訓練了,因為要教育訓練,所以性不是善。我們平心來論,兩說各有毛病。前說毛病,在使人過於自信,不注意於克己自治和督教兒童,因為他們想本能既然是善,就用不著克己功夫,對於兒童,也隻要一意順從罷了。所以要食就食,要玩就玩,養成自私自利縱欲恣肆的習慣,真所謂賊乎人之子矣。性惡一說也有所蔽,他們既信它惡,所以用獅子摶兔的法子,將種種本能欲念衝動意誌都寂滅得幹幹淨淨,使道德完全成消極的,不是積極的。歐洲古代隱士逃到深山或沙漠裏,念咒打坐,也是要寂滅種種意念、做一個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人。我知道主性惡的流弊都未必到這種田地,但是,他們所謂道德,大概都尚束縛本能,貶損意誌,節製喜怒哀樂之情,不準它們妄發。諸位要知道,現在世界最可痛恨的是什麼?就是這種非積極而為消極的道義德行,所以,今日所謂良民就是庸行庸言的鄉願(mediocre person),不是那有創造能力、積極精神,轟轟烈烈去改造世界的人物,這不是很可痛恨的事嗎?依我看來,要是不利用本能,而以束縛為德行正軌,頂好也不過養成一種柔怯的德性(wishy—washy chracter)。Kippling有一首詩,敘一個人死了要想登天堂,他是個庸言庸行無功無過的人,但是也沒有積極地去做什麼好事。所以,天帝不準他登天堂,還打他下獄去受審,閻王看他沒有犯過什麼罪,吩咐他再到人間去養成積極的德行,這詩不但罵盡天下鄉願,也將主性惡的流弊和盤托出。

(三)本能之價值。總而言之,本能不過是一種教育的原料,本無所謂善惡,把它造成善行或凶德,都無不可,隻看你怎樣用它。徹底地講起來,本能有什麼善惡呢,不過有些本能更容易陶鑄成良德,有些更難罷了。譬如愛情、同情、慈悲心比畏懼、慍怒等,實在是更容易利導成善的。但是,它們在道德上的價值,還是一樣,都看我們怎樣用它。沒有一種本能,我們不能用它來助善,也沒有一種本能,我們不能用它來長惡。譬如怒,普通人講是應該寂滅,但是,怒也可以養成堂堂正氣和健全人格。一個人要是沒有義理之怒,斷不能大有作為,和惡魔作戰。要是見了社會罪惡,還是漠不關心,無一點憤慨,斷不能望他改良社會。即使一時有誌,久後境過便忘,終是無濟於事。所以,像怒這種本能,要是利用到好的地方去,便是善,便是義理之怒(righteous indignation)。我們再有同情這樣本能,初看好像是好的,但是,用到壞的地方去,便成愚蠢呆板,阿所好,煦煦之仁。譬如我們看見乞丐的痛苦,我們也覺得痛苦,要給他表同情,賞他幾個銅子,這不是慈悲心嗎?但是,他得了錢,就甘心乞食到老,懶去謀正當的營業,所以,我們給他錢,反增加他的痛苦,害了他的終身,社會上又添了許多寄生物。要是不善用同情,也是可以長惡嗬。總而言之,道德的重要問題,不是要怎樣消極地去束縛本能,是要怎樣積極地去利導它,才能得良好的結果。

三、情緒在道德上之地位

(一)情緒之性質。我今天要討論情緒在道德上所占的地位。諸位一定要問,什麼是情緒?我也不能下一適當的定義,隻好舉幾個例來解釋它。譬如本校運動員要同他校比賽,運動員一定要有精熟的技術,偉大的能力,嫻於規律,神於機變,勇於決斷,才配代表全校。但是,還有一件最要緊,就是氣,就是情緒,未賽以前,各運動員必異常激動,發揚踔厲,有躍躍欲試之慨,這種興慨,叫做情緒。情緒帶理智作用,故與肉體運動不同,又根於本能,故與冷靜判斷不同。那班運動員想自己受了全校的付托,自然希望得勝,看見敵隊的精強,又自然會見而生畏,胸中急得患失,又喜又懼,都是為情緒所激蕩的緣故。就是參觀的,好像完全中立,不管誰勝誰負,也不能不有情緒。普通人有好奇心,看見競爭激烈,自然興趣勃發,會運動的,見獵心喜,更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比賽完了,得勝的心滿意足,欣然有喜色,甚至歡呼狂跳,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失敗的一定悵然失望,掃興而歸,甚至羞憤憂鬱,垂頭喪氣。我再舉一個例子,我們得了佳音,不知不覺地要高興起來,接到噩耗,又不知不覺地悲哀起來。以上種種經驗,都叫做情緒。情緒能激動我們,啟發我們,束縛馳驟我們,我們不能不跟它走。情緒如希望、憎惡、喜、怒、愛、惡等,對於人生,添上多少色彩,增加多少生趣效力,要是沒有它,何等的奄奄無生氣。即使有智理,能知能行,也像機械造物,算機加數,成不喜,敗不憂,索然沒趣了。所以人生有興趣、有價值,因為有情緒,不然,就生也像死了。

(二)情緒在道德上之地位與節製之必要。我前段所講,有兩個要點,我現在特別提出申論。(1)性根(instinctive basis)。最普通最強烈的情緒都根於本能,與生俱來,不學而能的,或年長就有,不假思索考求,自然會發現的。因為情緒根於本能,所以努力極大,能支配激發我們,使我們不能自主,一定要受它的指揮,什麼責任都難擔負了,所以,人做了壞事,往往自辯無過,說他不能負責,一時為情所驅,雖欲遏仰而不可,本來毫無惡意。這樣看來,人簡直成了情緒的奴隸、工具成傀儡了。(2)原動力(motor force)。情緒若善用它,有絕大好處。普通人都有知而不行的毛病,情緒的用處,就是激發人驅追人去行他的知,簡直可說人是機械,情是原動力。它的勢力,好像習慣,我們走路,一步一步往前去,毫不費力,為什麼呢?因為受習慣的支配,我們做一件事,能踔曆奮發,孜孜不輟,也是受情緒的支配。

因為情緒根於本能,有絕大的神力。能驅迫人去倒行逆施,也能發人去孜孜為善,所以,節製情緒就成道德上一重要問題。你看管汽機的人,進退遲疾,左右縱橫。無不如意,他並不是節製各部機械,是調和宣泄那蒸汽。人像機器,情緒像蒸汽,節製各部肢體運動,不如節製情緒,情緒一正,自然動定合禮了。要是不然,任憑情緒自由,心裏雖然深思熟慮,想不愛不憎,卻不得不愛不憎,想不喜不怒,卻不得不喜不怒,任憑怎樣激戰,還是沒用。因為情緒好像蒸汽,有絕大的神力,意誌百體,都受它的支配,所以,節製情緒就是防於未發,所以正一切行為之始。

節製情緒的必要既如上述,所以,自治克己的人,就是克製情緒的人。人能做情緒的主人,克服它,利導它,我們就許他能克己複禮。要是做它的奴隸,自己毫無主權,我們就罵他殉情逐物。我們通常所謂社會惡習,如嫖賭酗飲等。都是因為不能克己,縱情恣欲,就不覺流連忘返。人為什麼要賭,有的靠賭為生,自然沒有情緒作用,但是普通人大都想贏錢,好爭氣,情緒勃發,不可阻遏。人為什麼要喝酒。並不是因為味美,也是為情所驅,有的飲酒助興為歡,有的飲酒消遣解悶。其餘都可類推。以上所論,可說明情緒在道德上之地位,與節製之必要。

(三)節製情緒之真義。什麼是節製情緒?什麼是正當的節製情緒?這是應當討論的問題。我前說情緒根於本能,諸位卻不要誤會它們是一樣東西。它的同,就是都可不學而能,它的異,就是情緒帶有智理觀念等作用,本能沒有。我且舉個例,譬如小孩猛見得怪獸張牙奮爪、他便驚駭反走,這是本能。要是日裏聽了許多鬼語神話,夜裏獨坐房中,追想前話,不勝戰栗,就是情緒。因為情緒由追想觀念構成,所以,我們隻要養成正確的觀念思想,情緒就不致妄用,也不必節製了。

喜悅、愛情、癡情、憎惡、忿恨種種情形,都很強烈,我們要克服它一定很難,不如利用它到好的地方去,更易為功。我上次講過,消極的道德不如積極的道德,束縛本能就是消極,利導本能就是積極。情緒也是如此。不應該消極地去撲滅它,應該積極地去利導它。譬如我們討厭一個朋友,一舉一動都猜忌他,疑他心懷惡意。他成功,就妒嫉他;他失敗,就冷笑他,幸災樂禍,惡感日深。要將這種不良的情緒消極地寂滅得幹幹淨淨,是很難的,不如從積極方麵下手罷。我們應該去勉強愛他,想他的好處,念他從前待我怎樣好,時常給他講話遊戲,種種誤會都可了解。所以,要直接撲滅情緒,不如間接地引起良美情緒,去代替不良情緒,使它無形消滅。我再舉一個例,譬如人受社會惡習熏染,貪財好貨,要將含利的熱情完全打消,並非不能,但是總覺很難。有個更容易的法子,就是以愛財之心愛國,以好貨之心去好仁,愛國好仁之情強,愛財好貨之情就無形消滅了。

總而言之,所謂自治,不是要用獅子摶兔的法子去殲滅情緒,是要培養它,使它又強又好,還要利用到好的地方去,使它以正確的思想觀念為標準。故養成正解的觀念,即所以節製情緒。所謂克己,是要引起優美情緒,去驅逐那不良的情緒,換句話,就是要思想和情緒得其均衡罷了。正當行為,即有理性的行為,但是那種冷靜呆板死理性,也是要不得的。極有理性的人,要是沒有情緒,遇事一定左思右想,遲疑躊躇,終是知而不行。我們最好是要有理性,同時又要有強烈真摯的情緒,激發我們去孜孜為善,欲罷不能。有人視情緒為道德之仇,我說隻要調和思想與情緒,使得其均衡,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年齡和情緒成反比例,年愈長,情緒愈弱。小孩最富於情緒,故易哭易笑,青年稍遜,但是很強烈,老年暮氣奄奄,故事事都講理性。諸位都是青年,青年時期情緒最強,若能養成正確的觀念,真是終身受用不盡。中國青年,若能以正確明銳之觀念,發揚踔曆之情緒,求進步,謀公益,一步一步,踏實做去,前途大可樂觀。要是偏重思想,即便把新思潮一一注入腦裏,也是枉然,因為沒情緒就不能奮發踔厲地去行,即使行,也易為外誘所惑,無堅決的操守,不能有始有終。總而言之,觀念和情緒若能聯合調和,那情緒一定容易節製,並且能做實行的原動力。

四、社會的情緒

(一)緒論。我上次討論情緒在道德上的地位,是普遍的。今天所講,是社會的情緒,是人對人互相起激動的情緒。這種情緒,人類最富,禽獸沒有。初生的小孩不到幾個月,看見許多人圍著他,就會微笑。他笑以前,並沒有人教訓他命令他,他自己也並沒有想到笑了有什麼好處,不笑有什麼壞處,所以才張口來笑。他的笑是不知不覺自然而然的笑,不用思考,不須教練。天然流露出來的笑。所以,社會的情緒根於本性,與生俱來,勢力非常偉大,在道德上的地位也非常重要。我今天要講三四種社會的情緒之性質,和它們對道德發生的影響。

(二)群性(gregariousness)。這個詞是從拉丁文出來的,原義訓隊訓群。譬如說一群羊、一隊牛等。牛羊雖是獸類,卻也好群,喜歡走在一塊,取一致的行動,一個要吃草,大家也跟它吃草,一個要喝水;大家跟它喝水。這種一唱百和、樂群惡獨的天性,就叫做群性。再看一隊小雞,每個互相攀援,互相排擠,往隊心裏攢,好像要使前後左右都是同類,才覺愉快,這也是群性作用。群性的反麵,就是孤獨。我們說一個人富有群性即是說他惡獨。樂群是天性,惡獨也是天性,因為孤獨無鄰,是世間第一慘事,人人都不喜獨,所以人人都有群性。群性是先天的,自然而然不得不然的趨向,並沒有想到合群的利益幸福,或不合群的痛苦。人類聚合成家成市成國成天下,也像牛羊成群,雛雞往隊裏跑,所以幽囚是世間第一慘刑、被囚的人獨坐暗室,有話無處說,有耳無處聽,臥不是,站不是,雖然有飯吃,有衣穿,不久就要中風發狂,失卻常態了。所以,我說它是最慘的刑罰。我們無時無地不與人相處,反覺得社會於我無功,要是離群索居,就知道群的樂了。以上是群性的性質和勢力。講到它在道德上的地位,實在很重要。從積極方麵說,它是一切社交友誼的基礎。社會能結合團固、相生相養、通功易事、立約締盟,全靠群性。群性根於先天,與生俱來,不假思索,不用訓練,所以為道德的要素。達爾文著人種論,講宇宙是一大戰場,無時不戰,無地不戰,新陳遞嬗,物競天擇,最適者最強者才能生存。後來,哲學家見達氏立論不無流弊,所以說適者強者能生存的原因,不在戰,而在互助,互助是生存進化最有勢力的元素。試比較現在人種的優劣就知道了。大抵人類文野強弱,都可以樂群和不樂群做標準,要是最富有群性,聚千百萬人通力合作,如同一人,文化一定很高,國家一定很強,斷不受天然淘汰。要是割裂好爭,自相殘殺,文明程序一定很低。國家一定很弱。所以說互助樂群,是進化的原素。但是,從他方麵觀察,群性也有壞影響,就是長人依賴心,事事都靠社會幫助,自己成了寄生物。雛雞往隊裏攢,一半怕冷,要取溫,一半怕敵,要躲避。人類要往城市裏跑,是要得智理上道德上的熱溫和保障。但是,這種保障,往往戕賊個性,降伏人格。大抵群性過強便成盲從,社會怎樣做,我也怎樣做,阿世媚俗,不敢立異,自己理想主張觀念一概犧牲了,我嚐說文明進化的曆史,是特立獨行之英雄的曆史,他們看自己的人格個性,比社會還重,隻要認得理真,對得良心起,就單刀匹馬,獨來獨往,即使和世界的人挑戰,他們也不怕。他們這樣的反抗社會,並非故意立異,為文明進化不得不如此,要是人人都事事從眾,阿世媚俗,新思想新改革就沒有立腳地,社會還有進步希望嗎?所以我說群性固然有利。但有時也會戕賊個性,使人無道德的責任心。要是人人都毫無情操,心裏雖然有點懷疑,因為怕人家罵,不敢明目張膽地講出來,隻好糊裏糊塗隨著潮流走了。天下最可怕的是俗論(mob idea),多數人心理上的誤解。它的勢力異常偉大,誰也不敢反抗,名為民意民聲,實則倒行逆施。這不是群性的流弊嗎?總而言之,道德問題,是要調和社會的情緒和個人理想主張,使它得其均衡,一方麵要善用群性,一方麵又要主張魄力,不失個性。凡是有思想的人,受過教育的人,遇著問題發生,或從眾,或特立獨行,都能合於義理。在潮流激湍,舉世若狂的時候,最能表現個人的膽量魄力。一國有無領袖,隻看有無有魄力膽量的人。事事從俗,阿世媚俗,是假領袖。真領袖有高尚理想、堅決主張,言人不敢言,行人所不敢行,因為盲從是進化阻力,要進化不得不務排俗論,貫徹自己主張,使天下都翕然從我,這才算是道德的表率(moral leadership)。

(三)同情(sympathy)。這詞原出希臘,訓感訓與。同情是普通的社會情緒。人類感情好像電,最易傳達,人喜亦喜,人憂亦憂,見人得福,心裏覺得愉快;見人遭災,心裏覺得哀憫,何以故,有同情故。至於它在道德上的重要,積極方麵,人人都知道,不必細論,隻要把同情和不同情兩兩比較,利害更明了。假使一個人沒同情、心肝冷似鐵石,他人得福,他不慶幸,遭災,也不憐憫;大家對他笑,對他哭,他總總不理,這不是慘刻少恩嗎?他雖然不為福先,不為禍始,好像無功無過,但是那種木石灰冷的態度,就可表明他毫無心肝。所以,同情是社會的膏灰,所以膠結人群,使它通力合作,喜相慶,災相恤。但是最要緊的,是根理的同情。智理的同情,不但見人受苦心裏要難過,還要設身處地,研究他受苦的原因,想出種種法子,去鏟除病根,才算真正的仁人誌士,真正的表同情。同情是情緒,也是本能。勢力很大,能支配一切,能驅迫我們做善,也能驅迫我們造孽,譬如看見一個乞丐,襤褸憔悴,可憐他,給他錢,心裏就好過一點。但是,那乞丐以為可以乞食終老,不去謀正業了,這不是造孽嗎?所以,我們一定要有智理的同情,見他人受痛苦,不但要發慈悲心,為煦煦之仁,還要將所苦的禍源斬草除根才好。我再舉一個例,譬如一個人病在醫院,氣息奄奄。他的朋友去看他,坐在床邊長籲短歎,淚流不停,總算很厚於友道了,但是他沒有一點救他的辦法,哭死也無用。況且病人見他哭得哀痛,心更難過,病更加重呢。要是醫生看見病人危險,一定不慌不忙,態度冷靜,比較那啼啼哭哭的朋友,好像太無慈悲心,其實他胸有成竹,能起死回生。這就是智理的同情和盲目的同情的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