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言情小說選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枝在牆東花在西,自從落地任風吹。

枝無花時還再發,花若離枝難上枝。

這四句乃昔人所作棄婦詞。言婦人之隨夫,如花之附於枝;枝若無花,逢春再發;花若離枝,不可複合。勸世上婦人事夫盡道,同甘同苦,從一而終,休得慕富嫌貧,兩意三心,自貽後悔。

且說漢朝一個名臣,當初未遇時節,其妻“有眼不識泰山”,棄之而去,到後來悔之無及。你說那名臣何方人氏,姓甚名誰。那名臣姓朱,名買臣,表字翁子,會稽郡人氏。家貧未遇。夫妻二口,住於陋巷蓬門。每日買臣向山中砍柴,挑至市中賣錢度日。性好讀書,手不釋卷,肩上雖挑著柴擔,手裏兀自擎著書本,朗誦咀嚼,且歌且行。市人聽慣了,但聞讀書之聲,便知買臣挑柴擔來了。可憐他是個儒生,都與他買。更兼買臣不爭價錢,憑人估值,所以他的柴比別人容易出脫,一般也有輕薄少年及兒童之輩,見他又挑柴,又讀書,三五成群,把他嘲笑戲侮。買臣全不為意。

一日,其妻出門汲水,見群兒隨著買臣柴擔,拍手共笑,深以為恥。買臣賣柴回來,其妻勸道:“你要讀書,便休賣柴;要賣柴,便休讀書。許大年紀,不癡不顛,卻做出恁般行徑,被兒童笑話,豈不羞死”買臣答道:“我賣柴以救貧困,讀書以取富貴,各不相妨,繇他笑話便了。”其妻笑道:“你若取得富貴,也不去賣柴了。自古及今,那見賣柴的人做了官?卻說這沒把鼻的話”買臣道:“富貴貧賤,各有其時。有人算我八字,到五十歲上必然發跡。常言‘海水不可鬥量’。你休料我。”其妻道:“那算命先生,見你癡顛模樣,故意耍笑你。你休聽信。到五十歲時,連柴擔也挑不動,餓死是有分的,還想做官除是閻羅王殿上少個判官,等你做”

買臣道:“薑太公八十歲尚在渭水釣魚,遇了周文王以後車載之,拜為尚父。本朝公孫弘丞相,五十九歲上還在東海牧豕,整整六十歲方才際遇今上,拜將封侯。我五十歲人發跡,比甘羅雖遲,比那兩個還早。你須耐心等去。”其妻道:“你休得攀今吊古。那釣魚牧豕的,胸中都有才學。你如今讀幾句死書,便讀到一百歲,隻是這個嘴臉,有甚出息,悔氣做了你老婆你被兒童恥笑,連累我也沒臉皮你不聽我言,不拋卻書本,我決不跟你終身,各人自尋道路,休得兩相擔誤”

朱買臣道:“我今年四十三歲了,再七年,便是五十,前長後短,你就等耐也不多時,直恁薄情,舍我而去,後來須要懊悔。”其妻道:“世上少甚挑柴擔的漢子?懊悔甚麼來?我若再守你七年,連我這骨頭不知餓死於何地了你倒放我出門,做個方便,活了這條性命”

買臣見妻決意要去,留他不住,歎口氣道:“罷罷隻顧你嫁得丈夫,強似朱買臣的便好”其妻道:“好歹強似一分兒說罷,拜了兩拜,欣然出門而去,略不回顧。買臣愀然感慨不已,題詩四句於壁雲:

嫁犬逐犬,嫁雞逐雞。

妻自棄我,我不棄妻。

買臣到五十歲時,值漢武帝下詔求賢。買臣到西京上書,待詔公車,同邑人嚴助薦買臣是會稽人,必知水土民情利弊,即拜為會稽太守,馳驛赴任。會稽長吏聞新太守將到,大發人夫修治道路。買臣妻之後夫亦在役中。其妻蓬著跣足,隨伴送飯;見太守前呼後擁而來,從旁窺之,乃故夫朱買臣也。買臣在車中一眼瞧見,還認得是故妻,遂使人招之,載於後車,到府第中。故妻羞慚無地,叩頭謝罪。買臣教請他後夫相見。

不多時,後夫喚到,拜伏於地,不敢仰視。買臣大笑,對其妻道:“似此人未見得強似朱買臣也。”其妻再三叩謝,自悔有眼無珠,顧降為婢妾,伏事終身。買臣命取水一桶,潑於階下,向其妻說道:“若潑水可複收,汝亦可複合。念你少年結發之情,判後園隙地與汝夫婦耕種自食。”其妻隨後夫走出府第。路人都指著說道:“此即新太守舊夫人也。”於是羞極無顏,到於後園,遂投河而死。有詩為證:

漂母尚知憐餓士,親妻忍得棄貧儒。

早知複水難收取,悔不當初任讀書。

又有一詩說欺貧重富,世情皆然,不止一買臣之妻也。詩曰:

盡看成敗說高低,誰識蛟龍在汙泥?

莫怪婦人無法眼,普天幾個負羈妻。

這個故事是妻棄夫的。如今再說一個夫棄妻的。一般是欺貧重富,背義忘恩,後來徒落得個薄幸之名,被人議論。

話說故宋紹興年間,臨安雖然是個建都之地,富庶之鄉,其中乞丐的依然不少。那丐戶中有個為頭的,名曰“團頭”,管著眾丐。眾丐叫化得東西來時,團頭要收他日頭錢;若是雨雪時,沒處叫化,團頭卻熬些稀粥,養活這夥丐戶,破衣破襖,也是團頭照管;所以這些丐戶,小心低氣,服著團頭,如奴一般,不敢觸犯。

那團頭見成收些常例錢,將錢在眾丐戶中放債盤利,若不有賭,依然做起大家事來。他靠此為生,一時也不想改業。隻是一件:團頭的名兒不好,隨你掙得有田有地,幾代發跡,終是個叫化頭兒,比不得平等百姓人家;出外沒人恭敬,隻好閉著門自屋裏做大。

雖然如此,若數著良賤二字,隻說娼優隸卒四般為賤流,到數不著那乞丐。看來乞丐隻是沒錢,身上卻無疤瘢。假如春秋時伍子胥逃難,也曾吹簫於吳市中乞食;唐時鄭元和做歌郎唱蓮花落,後來富貴發達,一床錦被遮蓋。這都是叫化中出色的。可見此輩雖然被人輕賤,到不比娼優隸卒。

閑話休題。如今且說杭州城中一個團頭姓金名老大,祖上到他,做了七八個團頭了,掙得個完完全全的家事,住的有好房子,種的有好田園,穿的有好衣,吃的有好食,真個廒多積粟,襄有餘錢,使婢驅馭,雖不是頂富,也是數得著的富家了。那金老大有誌氣,把這團頭,讓與族人金癩子頂了,自己見成受用,不與這夥丐戶歪纏。然雖如此,裏中口順,還隻叫他是團頭家,其名不改。金老大年五十餘,喪妻無子,止存一女,名玉奴。那玉奴生得十分美貌。怎見得?有詩為證:

無瑕堪比玉,有態欲羞花。

隻少宮妝扮,分明張麗華。

金老大愛此女如同珍寶,從小教他讀書識字。到十五六歲時,詩賦俱通,一寫一作,信手而成。更兼女工精巧,亦能調箏弄管,事事伶俐。金老大倚著女兒才貌,立心要將他嫁個士人。雖是那名門舊族中,急切要這一個女子,亦不易得,可恨生於團頭之家,沒有相求。若是平常經紀人家,沒前程的,金老大又不肯扳了他。因此高低不就,把女兒直捱到一十八歲,尚未許人。

偶然有個鄰翁來說:“太平橋下有個書生,姓莫,名稽,年二十歲,一表人才,讀書飽學,隻為父母雙亡,家貧未娶,近日考中,補上太學生情願入贅人家。此人正與令媛相宜,何不招之為婿?”金老大道:“就煩老翁作伐何如?”鄰翁領命,徑到太平橋下,尋那莫秀才,對他說道:“實不相瞞,祖宗曾做過團頭的,如今久不做了,隻貪他好個女兒,又且家道富足。秀才若不棄嫌,老漢即當玉成其事。”

莫稽口雖不語,心下想道:“我今衣食不周,無力婚娶,何不俯就他家,一舉兩得?”也顧不得恥笑,乃對鄰翁說道:“大伯所言甚妙。但我家貧乏聘,如何是好?”鄰翁道:“秀才但是允從,紙也不費一張,都在老漢身上。”

鄰翁回複,兩相情願,擇吉連姻。金家倒送一套新衣與莫秀才穿著了過門成親。莫生見玉奴才貌,喜出望外,不費一錢,白白的得了個美妻,又且豐衣足食,事事稱懷,就是朋友輩中曉得莫生貧苦,無不相諒,到也沒人去笑他。

到了滿月,金老大備下盛席,教女婿請他同學會友飲酒,榮耀自家門戶,一邊吃了六七日酒。何期惱了族人金癩子。那癩子也是一班正理。他道:“他也是團頭,我也是團頭,隻你多做幾代,掙得錢鈔在手,論起祖宗一派,彼此無二。侄女玉奴招婿,也該請我吃杯喜酒。如今請人做滿 月,開宴六七日,並無三寸長一寸闊的請帖兒到我,你女婿做秀才,難道就做尚書宰相?我就不是親叔公,坐不起凳頭?直恁不覷人在眼裏我且去蒿惱他一場,教他大家沒趣”叫起五六十個丐戶,一齊奔到金老大家裏來。但見:

開花帽子,打結衫兒。舊席片,對著破氈條;短竹根,配著缺糙碗。叫爹,叫娘,叫財主,門前隻見喧嘩;弄蛇,弄狗,弄猢猻,口內各呈伎倆。敲板唱楊花,惡聲聒耳;打磚搽粉臉,醜態逼人。一班潑鬼聚成群,便是鍾馗收不得。

金老大聽得鬧吵,開門看時,那金癩子領著眾丐戶,一擁而入,嚷做一堂。癩子徑奔席上,揀好酒好食,隻顧吃,口裏叫道:“快教侄婿夫妻拜見叔公”唬得眾秀才站腳不住,都逃席去了,連莫稽也隨著眾朋友躲避。

金老大無可奈何,隻得再三央告道:“今日是我女婿請客,不幹我事,改日專治一杯與你陪話。”又將許多錢鈔,分賞眾丐戶;又抬得兩甕好酒,和些活雞活鵝之類,教眾丐戶送去癩子家,當個折席。直亂到黑夜,方才散去。

玉奴在房中氣得兩淚交流。這一夜莫稽在朋友家借宿,次早方回。金老大見女婿,自覺出醜,滿麵含羞。莫稽心中未免也有三分不樂,隻是大家不說出來。正是:

啞子嚐黃柏,苦味自家知。

卻說金玉奴隻恨自己門風不好,要掙個出頭,乃勸丈夫刻苦讀書。凡古今書籍,不惜價錢買來,與丈夫看;又不吝供給之費,請人會文會講;又出貲財,教丈夫結交延譽,莫稽繇此才學日進,名譽日起,二十三歲發解,連科及第。這日瓊林宴罷,鳥帽宮袍,馬上迎歸,將到丈人家裏,那街坊上人爭先來看。兒童輩都指道:“金團頭家女婿做了官也。”

莫稽在馬上聽得此言,又不好攬事,隻得忍耐;見了丈人,雖然外麵盡禮,卻包著一肚子忿氣,想道:“早知有今日富貴,怕沒王侯貴戚招贅為婿,卻拜個團頭做嶽丈,可不是終身之玷養出兒女來,還是團頭的外孫,被人傳作話柄如今事已如此,妻又賢慧,不犯七出之條,不好深絕得。正是事不三思,終有後悔。”為此心中怏怏,隻是不樂。

玉奴幾遍問而不答,正不知甚麼意故。好笑那莫稽隻想著今日富貴,卻忘了貧賤的時節,把老婆資助成名一段功勞,化為冰水。這是他心術不端處。

不一日,莫稽謁選,得授無為軍司戶。丈人治酒送行。此時眾丐戶料也不敢登門吵鬧了。喜得臨安到為軍是一水之地,莫稽領了妻子登舟赴任。行了數日,到了采石江邊,維舟北岸。其夜月明如晝,莫稽睡不能寐,穿衣而起,坐於船頭玩月,四顧無人,又想起團頭之事,悶悶不悅。忽然動一個惡念:除非此婦身死,另娶一人,方免得終身之恥。心生一計,走進船艙哄玉奴起來看月華。

玉奴已睡了,莫稽再三逼他起身。玉奴難逆丈夫之意,隻得披衣走至馬門口,舒頭望月,被莫稽出其不意,牽出船頭,推墮江中。悄悄喚起舟人,分付:“快開船前去,重重有賞,不可遲慢”舟子不知明白,慌忙撐篙蕩槳,移舟於十裏之外。住泊停當,方才說適間奶奶因玩月墮水,撈救不及了,卻將三兩銀子賞與舟人為酒錢。舟人會意,誰敢開口。船中雖跟得有幾個蠢婢子,隻道主母真個墜水,悲泣了一場,丟開了手,不在話下。有詩為證:

隻為團頭號不香,一朝得意棄糟糠,

天緣結發終難解,贏得人呼薄幸郎。

你說事有湊巧。莫稽移船去後,剛剛有個淮西轉運使許德厚,也是新上任的,泊舟於采石北岸,正是莫稽先前推妻墜水處。許德厚和夫人推窗看月,開懷飲酒,尚未曾睡。忽聞岸上啼哭,乃是婦人聲音,其聲哀怨,好生淒慘,忙呼水手找看,果然是個單身婦人,坐於江岸,便教喚上船來,審其來曆。原來此婦正是無為軍司戶之妻。金玉奴初墜水時,魂飛魄蕩,已拚著必死,忽覺水中有物托起兩足,隨波而行,近於江岸。玉奴掙紮上岸,舉目看時,江水茫茫,已不見了司戶之船,才悟道丈夫貴而忘賤,故意欲溺死故妻,別圖良配;如今雖得了性命,無處依棲,轉思苦楚,以此痛哭;見許公盤問,不免從頭至尾細說一遍;說罷,哭之不已。連許公夫婦都感傷墜淚,勸道:“汝休得悲啼,肯為我義女,再作道理。”

玉奴拜謝。許公分付夫人,取幹衣替他通身換了,安排他後艙獨宿,教手下男女都叫他小姐;又分付舟人不許泄漏其事。

不一日,到淮西上任,那無為軍正是他所屬地方,許公是莫司戶的上司,未免隨班參謁,許公見莫司戶,心中想道:“可惜一表人才,幹恁般薄幸之事”

約過數月,許公對僚屬說道:“下宮有一女,頗有才貌,年已及笄,欲擇一佳婿贅之。諸君意中有其人否?”眾僚屬都聞得莫司戶青年喪偶,齊聲薦他才品非凡,堪作東床之選。許公道:“此子我亦屬意久矣。但少年登第,心高望厚,未必肯贅吾家。”眾僚屬道:“彼出身寒門,得公收拔,如蒹葭衣玉樹,何幸如之?豈以入贅為嫌乎?”許公道:“諸君既酌量可行,可與莫司戶言之。但雲出自諸公之意,以探其情,莫說下官,恐有妨礙。”

眾人領命,遂與莫稽說知此事,要替他做媒。莫稽正要攀高,況且聯姻上司,求之不得,便欣然應道:“此事全仗玉成,當效銜結之報。”眾人道:“當得,當得。”隨即將言回複許公。許公道:“雖承司戶不棄,但下官夫婦鍾愛此女,嬌養成性,所以不舍得出嫁。隻怕司戶少年氣概不相饒讓,或致小有嫌隙,有傷下官夫婦之心。須是預先講過,凡事容耐些,方敢贅入。”

眾人領命,又到司戶處傳話。司戶無不依允。此時司戶不比做秀才時節,一般用金花彩幣,為納聘之儀,選了吉期,皮鬆骨癢,整備做轉運使的女婿。

卻說許公先教夫人與玉奴說:“老相公憐你寡居,欲重贅一少年進士,你不可推阻。”玉奴答道:“奴家雖出寒門,頗知禮數。既與莫郎結發,從一而終。雖然莫郎嫌貧棄賤,忍心害理,奴家各盡其道,豈肯改嫁,以傷婦節?”言畢,淚如雨下。夫人察他誌誠,乃實說道:“老相公所說少年進士,就是莫郎。老相公恨其薄幸,務要你夫妻再合,隻說有個親生女兒,要招贅一婿,卻教眾僚屬與莫郎議親。莫郎欣然聽命,隻今晚入贅吾家。等他進房之時,須是如此如此,與你出這口嘔氣。”

玉奴方才收淚,重勻粉麵,再整新妝,打點結親之事。到晚,莫司戶冠帶齊整,帽插金花,身披紅錦,跨著雕鞍駿馬,兩班鼓樂前導,眾僚屬都來送親,一路行來,誰不喝采可是:

鼓樂喧闐白馬來,風流佳婿實奇哉。

團頭喜換高門眷,采石江邊未足哀。

是夜轉運司鋪氈結采,大吹大擂,等候新女婿上門。莫司戶到門下馬,許公冠帶出迎,眾官僚都別去。莫司戶直入私宅。新人用紅帕複著,兩個養娘扶將出來。掌禮人在檻外喝禮。雙雙拜了天地,又拜了丈人丈母,然後交拜,禮畢,送歸洞房做花燭筵席。

莫司戶此時心中如登九霄雲裏,歡喜不可形容,仰著臉昂然而入。才跨進房,忽然兩邊門側裏走出七八個老嫗丫鬟,一個個手執毛竹細棒,劈頭劈腦打將下來,把紗帽都打脫了。肩背棒如雨下,打得莫司戶叫喊不迭。正沒想一頭處,慌做一堆蹭倒,大叫“嶽父嶽母救命”

正在危急,隻聽得房中嬌聲宛轉,叫道:“休打殺薄情郎。且喚來相見。”眾人方才住手。七八個老嫗丫鬟,扯耳朵拽胳膊,好似六賊戲彌陀一般,腳不點地,擁到新人麵前。司戶口中還說道:“下官何罪?”舉目看時,花燭輝煌,照見上邊端端正正坐著新人,不是別人,卻是故妻金玉奴。莫稽此時魂不附體亂嚷道:“有鬼有鬼”眾人都笑起來。隻見許公自外而入,叫道:“賢婿休疑。此乃吾采石江頭所認之義女,非鬼也。”

莫稽心頭方才住了跳,慌忙跪下,拱手道:“我莫稽知罪了,望大人包容之。”許公道:“此事與下官無幹。隻吾女沒說話就罷了。”玉奴唾其麵罵道:“薄幸賊,你不記宋弘有言:‘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當初你空手贅入吾門,虧得我家資財,讀書延譽,以致成名,僥幸今日。奴家指望夫榮妻貴,何期忘恩負本,就不念結發之情,恩將仇報,將奴推墜江心。幸得上天可憐,得遇恩爹提救,收為義女;不然,一定葬於江魚之腹,你卻於心何忍今日有何顏麵,再與你完聚”說罷,放聲大哭,千薄幸萬薄幸罵不住口。

莫稽滿麵羞慚,閉口無言,隻顧磕頭求恕。許公見罵得夠了,方才把莫稽扶起,勸玉奴道:“我兒息怒。如今賢婿悔罪,料然不敢輕慢你了。你兩個雖是舊日夫妻,在吾家隻如新婚花燭。凡事看我之麵,閑言閑語,一筆都勾罷。”又對莫稽道:“賢婿,你自家不是,休怪別人。今宵隻索忍耐,待我教你丈母來解勸。”說罷,出房。少刻夫人來到,又調停了許多說話。二人方才和睦。

次日,許公設宴管待新女婿,將前日所下金花彩幣依舊還道:“一女不受二聘。賢婿前番在金家已費過了,今番下官不敢重疊收受。”莫稽低頭無語。許公又道:“賢婿常恨令嶽翁卑賤,以致夫婦失愛,幾乖倫理。今下官備員轉運,隻恐官卑職小,尚未滿賢婿之意。”莫稽漲得麵皮紅紫,隻是離席謝罪。有詩為證:

癡心指望締高姻,誰料新人是舊人?

打罵一場羞滿麵,問他何取嶽翁新?

自此莫稽與玉奴夫婦和好,比前加倍。許公與夫人待玉奴如真女,待莫稽如真婿。玉奴待許公夫婦亦與真爹媽無異,連莫稽都感動了,迎接團頭金老大在任所奉養送終。後來許公夫婦之死,金玉奴皆製重服,以報其恩。莫稽年至五十餘,先玉奴而卒。其將死數日前,夢神人對他說:“汝壽本不止此,為汝昔日無故殺妻,滅倫賊義,上幹神怒,減壽一紀,減祿三秩。汝妻之不死再合,亦是神明曲佑。一救無辜,一薄爾罪也。”莫稽夢覺嗟歎,對家人說夢中神語,料道病已不起。正是:

舉心動念天知道,果報昭彰豈有私?

莫氏與許氏世世為通家兄弟,往來不絕。詩雲:

宋弘守義稱高節,黃允休妻罵薄情。

試看莫生婚再合,姻緣前定枉勞神。

(《古今小說》)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掃蕩殘胡立帝畿,龍翔鳳舞勢崔巍。

左環淪海天一帶,右擁太行山萬圍。

戈戟九邊雄絕塞,衣冠萬國仰垂衣。

太平人樂華胥世,永保金甌共日輝。

這首詩,單誇我朝燕京建都之盛。說起燕都的形勢,北倚雄關,南壓區複真乃金城天府,萬年不拔之基。當先洪武爺掃蕩胡塵,定鼎金陵,是為南京。到永樂爺,從北平起兵靖難,遷於燕都,是為北京。隻因這一遷,把個苦寒地麵,變作花錦世界。自永樂爺九傳至於萬曆爺,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子。這位天子,聰明神武,德福兼全,十歲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處寇亂。那三處:

西夏承恩,日本關白平秀吉,播州楊應龍。

平秀吉侵犯朝鮮,承恩、楊應龍是土官謀叛,先後削平。遠夷莫不畏服,爭來朝貢。真個是:

一人有慶民安樂,四海無虞國太平。

話中單表萬曆二十年間,日本國關白作亂,侵犯朝鮮。朝鮮國王上表告急,天朝發兵泛海往救。有戶部官奏準:目今兵興之際,糧餉未充,暫開納粟入監之例。原來納粟入監的有幾般便宜:好讀書,好科舉,好交結,後來又有個小小前程結果。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子弟,倒不願做秀才,都去援例做太學生。自開了這例,兩京太學生各添至千人之處。

內中有一個,姓李,名甲,字壬先浙江紹興府人氏。父親李布政,所生三兒,惟甲居長。自幼讀書在庠,未得登科,援例入於北雍。因在京坐監,與同鄉柳遇春監生同遊教坊司院內,與一個名姬相遇。那名姬姓杜,名,排行第十,院中都稱為杜十娘,生得:

渾身雅豔,遍體嬌香。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臉如蓮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櫻桃,何異白家樊素。可憐一片無瑕玉,誤落風塵花柳中

那杜十娘自十三歲破瓜;今一十九歲,七年之內,不知曆過了多少公子王孫;一個個情迷意蕩,破家蕩產而不惜。院中傳出四句口號來,道是:

坐中若有杜十娘,鬥筲之量飲千觴;

院中若識杜老,千家粉麵都如鬼

卻說李公子風流年少,未逢美色,自遇上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懷一擔兒挑在他身上。那公子俊俏的龐兒,溫存的性兒,又是撒漫的手兒,幫襯的勤兒,與十娘一雙兩好,情投意合。十娘因見鴇兒貪財無義,久有從良之誌;又見李公子忠厚誌誠,甚有心向他。奈李公子懼怕父親,不敢應承。雖則如此,兩個情好愈密,朝歡暮樂,終日相守,如夫婦一般,海誓山盟,各無他誌。真個:

恩深似海恩無底,義重如山義更高。

再說杜媽媽,女兒被李公子占住,別的富家巨室,聞名上門,求一見而不可得。初時李公子撒漫用錢,大差大使,媽媽脅肩諂笑,奉承不暇;日往月來,不覺一年有餘,李公子囊篋漸漸稍虛,手不應心,媽媽也就怠慢了。老布政在家聞知兒子嫖院,幾遍書來喚回家去。他迷戀十娘顏色,終日延捱;後來聞知布政在家發怒,越不敢回。

古人雲:“以利相交者,利盡而疏。”那杜十娘與李公子,真情相好,見他手頭愈短,心頭愈熱。媽媽幾遍教女兒打發李甲出院,見女兒不統口,又幾遍將言語觸突李公子,要激怒他起身。公子性本溫柔,詞氣愈和。媽媽沒奈何,日逐隻將十娘叱責道:“我們行戶人家,吃客穿客,前門送舊,後門迎新,門庭鬧如火,錢帛堆如垛。自從那李甲在此混帳一年有餘,莫說新客,連舊主雇都斷了。分明接了個鍾馗老,連小鬼也沒得上門,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氣無煙,成什麼模樣”

杜十娘被罵,耐性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門的,也曾費過大錢來。”媽媽道:“彼一時,此一時。你隻教他今日費些小錢兒,把與老娘,辦些柴米,養你兩口也好。別人家養的兒女,便是搖錢樹,千生萬活;偏我家晦氣,養了個退財白虎開了大門,七件事,般般都在老身心上,倒替你小賤人白白養著窮漢,教我衣食從何處來?你對那窮漢說,有本事出幾兩銀子與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別討過丫頭過活,卻不兩便?”

十娘道:“媽媽,這話是真是假?”媽媽曉得李甲囊無一錢,衣衫都典盡了,料他沒處設法,便應道:“老娘從不說謊,當真哩。”十娘道:“娘,你要他許多銀子?”媽媽道:“若是別人,千把銀子也討了,可憐那窮漢出不起,隻要他三百兩,我自去討一個粉頭代替。隻一件:須是三日內交付與我,左手交銀,右手交人,若三日沒有來時,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頓孤拐打那光棍出去,那時莫怪老身”

十娘道:“公子雖在客邊乏鈔,諒三百金還措辦得來。隻是三日忒近,限他十日便好。”媽媽想道:“這窮漢一雙赤手,便限他一百日,他那裏來銀子,沒有銀子,便鐵皮包臉,料也無顏上門,那時重整家風,兒也沒得話講。”答應道:“看你麵,便寬到十日。第十日沒有銀子,不幹老娘之事。”十娘道:“若十日內無銀,料他也無顏再見了。隻怕有了三百兩銀子,媽媽又翻悔起來。”媽媽道:“老身年五十一歲了,又奉十齋,怎敢說謊?不信時與你拍掌為定。若翻悔時,做豬做狗”

從來海水鬥難量,可笑虔婆意不良,

料定窮儒囊底竭,故將財禮難嬌娘。

是夜,十娘與公子在枕邊議及終身之事。公子道:“我非無此心,但教坊落籍,其費甚多,非千金不可,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十娘道:“妾已與媽媽議定,隻在三百金,但須十日內措辦。郎君遊資雖罄,然都中豈無親友,可以借貸。倘得如數,妾身遂為君之所有,省受虔婆之氣。”公子道:“親友中為我留戀行院,都不相顧,明日隻做束裝起身,各家告辭,就開口借貸路費,湊聚將來,或可滿得此數。”起身梳洗,別了十娘出門。十娘道:“用心作速,專聽佳音。”公子道:“不須分付。”

公子出了院門,來到三親四友處,假說起身告別,眾人倒也歡喜。後來敘到路費欠缺,意欲借貸。常言道:“說著錢,便無緣。”親友們就不招架。他們也見得是,道:“李公子是風流浪子,迷戀煙花,年許不歸,父親都為他氣壞在家。他今日抖然要回,未知真假。倘或說騙盤纏到手,又去還脂粉錢,父親知道,將好意翻成惡意,始終隻是一怪,不如辭了幹淨。”便回道:“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濟,慚愧慚愧”人人如此,個個皆然,並沒有個慷慨丈夫,肯統口許他一十二十兩。

李公子一連奔走了三日,分毫無獲,又不敢回決十娘,權且含糊答應;到第四日又沒想頭,就羞回院中。平日間有了杜家,連下處也沒有了,今日就無處投宿,隻得往同鄉柳監生寓所借歇。柳遇春見公子愁容可掬,問其來曆。公子將杜十娘願嫁之情,備細說了。遇春搖首道:“未必,未必。那杜曲中第一名姬,要從良時,怕沒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禮。那鴇兒如何隻要三百兩?想鴇兒怪你無他使用,白白占住他的女兒,設計打發你出門;那婦人與你相處已久,又礙卻麵皮,不好明言,明知你手內空虛,故意將三百兩賣個人情,限你十日;若十日沒有,你也不好上門,便上門時,他會說你笑你,落得一場褻瀆,自然安身不牢:此乃煙花逐客之計。足下三思,休被其惑。據弟愚意,不如早早開交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