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光陰迅速,日月如梭,又過一月。忽一日,許宣與白娘子商量,去見主人李員外媽媽家眷。白娘子道:“你在他家做主管,去參見了他,也好日常走動。”
到次日,雇了轎子,徑進裏麵請白娘子上了轎。叫王公挑了盒兒,丫鬟青青跟隨,一齊來到李員外家。下了轎子,進到裏麵,請員外出來。李克用連忙來見,白娘子深深道個萬福,拜了兩拜,媽媽也拜了兩拜,內眷都參見了。原來李克用年紀雖然高大,卻專一好色。見了白娘子有傾國之姿,正是:
三魂不附體,七魄在他身。
那員外目不轉睛,看白娘子。當時安排酒飯管待。媽媽對員外道:“好個伶俐的娘子十分容貌,溫柔和氣,本分老成。”員外道:“便是杭州娘子生得俊俏。”飲酒罷了,白娘子相謝自回。
李克用心中思想:“如何得這婦人共宿一宵?”眉頭一簇,計上心來,道:“六月十三是我壽誕之日,不要慌,教這婦人著我一個道兒。”不覺烏飛兔走,才過端午,又是六月初間。那員外道:“媽媽,十三日是我壽誕,可做一個筵席,請親眷朋友閑耍一日,也是一生的快樂。”當日親眷鄰友主管人等,都下了請帖。次日,家家戶戶都送燭麵手帕物件來,十三日都來赴筵,吃了一日。次日是女眷們來賀壽,也有廿來個。
且說白娘子也來,十分打扮,上著青織金衫兒,下穿大紅紗裙,戴一頭百巧珠翠金銀首飾。帶了青青,都到裏麵拜了生日,參見了老安人。東閣下排著筵席。原來李克用吃虱子留後腿的人。因見白娘子容貌,設此一計,大排筵席,各各傳杯弄盞,酒到半酣,卻起身脫衣淨手。李員外原來預先分付腹心養娘道:“若是白娘子登東,他要進去,你可另引他到後麵僻靜房內去。”李員外設計已定,先自躲在後麵。正是:
不勞鑽穴逾牆事,穩做偷香竊玉人。
隻見白娘子真個要去淨手,養娘便引他到後麵一間僻靜房內去。養娘自回。那員外心中淫亂,捉身不住,不敢便走進去,卻在門縫裏張。不張萬事皆休,則一張那員外大吃一驚,回身便走,來到後邊,望後倒了。
不知一命如何,先覺回肢不舉。
那員外眼中不見如花似玉體態,隻見房中蟠著一條吊桶來粗大白蛇,兩眼一似燈盞,放出金光來。驚得半死,回身便走,一絆一交。眾養娘扶起看時,麵青口白。主管慌忙用安魂定魄丹服了,方才醒來。
老安人與眾人都來看了道:“你為何大驚小怪做甚麼?”李員外不說其事,說道:“我今日起得早了,連日又辛苦了些,頭風病發暈倒了。”扶去房裏睡了。
眾親眷再入席飲了幾杯,酒筵散罷,眾人作謝回家。白娘子回到家中思想,恐怕明日李員外在鋪中對許宣說出本相來。便生一條計,一頭脫衣服,一頭歎氣。許宣道:“今日出去吃酒,因何回來歎氣?”白娘子道:“丈夫,說不得李員外原來假做生日,其心不善。因見我起身登東,他躲在裏麵,欲要奸騙我,扯裙扯褲,來調戲我。欲待叫起來,眾人都在那裏,怕妝幌子。被我一推倒地,他怕羞沒意思,假說暈倒了。這惶恐那裏出氣”許宣道:“既不曾奸騙你,他是我主人家,也於無奈,隻得忍了。這遭休去便了。”白娘子道:“你不與我做主,還要做人”許宣道:“先前多承姐夫寫書,教我投奔他家。虧他不阻,收留在家做主管,如今教我怎的好?”白娘道:“男子漢。我被他這般欺負,你還去他家做主管?”許宣道:“你叫我何處去安身?做何生理?”白娘子道:“做人家主管,也是下賊之事。不如自開一個生藥鋪。”許宣道:“虧你說,隻是那討本錢?”白娘子道:“你放心,這個容易。我明白把些銀子,你先去賃了間房子卻又說話。”
且說今是古,古是今,各處有這般出熱的。間壁有一個人,姓蔣名和,一生出熱好事。次日,許宣問白娘子討了些銀子,教蔣和去鎮江渡口馬頭上賃了一間房子,買下一付生藥廚櫃,陸續收買生藥。十月前後,俱已完備,選日開張藥店,不去做主管。那李員外也自知惶恐,不去叫他。
許宣自開店來,不匡買賣一日興一日,普得厚利。正在門前賣生藥,隻見一個和尚將著一個募緣簿子道:“小僧是金山寺和尚,如今七月初七日是英烈龍王生日,伏望官人到寺燒香,布施些香錢”許宣道:“不必寫名,我有一快好降香,舍與你拿去燒罷。”即便取出遞與和尚。和尚接了道:“是日望官人來燒香”打一個問訊去了。白娘子看見道:“你這殺才,把這一塊好香與那賊禿去換酒肉吃”許宣道:“我一片誠心舍與他,花費了也是他的罪過。”不覺又是七月初七日,許宣正開得店,隻見街上鬧熱,人來人往。幫閑的蔣和道:“小乙官前日布施了香,今日何不寺內去走一遭?”許宣道:“我收拾了,略待略待,和你同去。”蔣和道:“小人當得相伴。”許宣忙收拾了,略待略待,和你同去。”蔣和道:“小人當得相伴。”許宣忙收拾了,進去對白娘子道:“我去金山寺燒香,你可照管家裏則個。”白娘子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去做甚麼?”許宣道:“一者不曾認得金山寺要去看一看,二者前日布施了要去燒香。”白娘子道:“你既然要去,我也擋你不得,隻要依我三件事。”許宣道:“那三件?”白娘子道:“一件,不要去方丈內去;二件,不要與和尚說話;三件,去了就回。來得遲,我便來尋你也。”許宣道:“這個何妨,都依得。”當時換了新鮮衣服鞋襪,袖了香盒,同蔣和徑到江邊,搭了船,投金山寺來。
先到龍王堂燒了香,繞寺閑走了一遍,同眾人信步來到方丈門前。許宣猛省道:“妻子分付我休要進方丈內去。”立住了腳,不進去。”蔣和道:“不妨事,他自在家中,回去隻說不曾去便了。”說罷,走入去,看了一回,便出來。
且說方丈當中座上坐一個有德行的和尚,眉清目秀,圓頂方袍,看了模樣,的是真僧。一見許宣走過,便叫侍者:“快叫那後生進來。”侍者看了一回,人千人萬,亂滾滾的,又不認得他,回說:“不知他走那邊去了?”和尚見說,持了禪杖,自出方丈來,前後尋不見。複身出寺來看,隻見眾人都在那裏等風浪靜了落船。那風浪越大了,道:“去不得。”正看之間,隻見江心裏一隻船飛也似來得快。許宣對蔣和道:“這般大風浪過不過渡,那隻船如何到來得快?”正說之間,船已將近。看時,一個穿白的婦人,一個穿青的女子,來到岸邊,仔細一認,正是白娘子和青青兩個。許宣這一驚非小。白娘子來到岸邊,叫道:“你如何不歸?快來上船”許宣卻欲上船,隻聽得有人在背後喝道:“業畜在此做甚麼?”許宣回頭看時,人說道:“法海禪師來了”禪師道:“業畜,敢再來無禮,殘害生靈老僧為你特來。”白娘子見了和尚,搖開船,和青青把船一翻,兩個都翻下水底去了。許宣回身看著和尚便拜:“告尊師,救弟子一條草命”禪師道:“你如何遇著這婦人?”許宣把前項事情從頭說了一遍。禪師聽罷,道:“這婦人正是妖怪,汝可速回杭州去。如再來纏汝,可到湖南淨慈寺裏來尋我。有詩四句:
本是妖精變婦人,西湖岸上賣嬌聲;
汝因不識遭他計,有難湖南見老僧。
許宣拜謝了法海禪師,同蔣和下了渡船,過了江,上岸歸家。白娘子同青青都不見了。方才信是妖精。到晚來,教蔣和相伴過夜,心中昏悶,一夜不睡。次日早起,叫蔣和看著家裏。卻來到針子橋李克用家,把前項事情告訴了一遍。李克用道:“我生日之時,他登東,我撞將去,不期見了這妖怪,驚得我死去。我又不敢與你說這話。既然如此,你且搬來我這裏住著,別作道理。”許宣作謝了李員外,依舊搬到他家。不覺住過兩月有餘。忽一日立在門前,隻見地方總甲分付排門人等,俱要香花燈燭,迎接朝廷恩赦。原來是高宗策立孝宗,降赦通行天下,隻除人命大事,其餘小事,盡行赦放回家。許宣遇赦,歡喜不勝,吟詩一首,詩去:
感謝吾皇降赦文,網開三麵許更新;
死時不作他邦鬼,生日還為舊土人。
不幸逢妖愁更甚,何期遇宥罪除根?
歸家滿把香焚起,拜謝乾坤再造恩。
許宣吟詩已畢,央李員外衙門上下打點使用了錢,見了大尹,給引還鄉。拜謝東鄰西舍,李員外媽媽合家大小,二位主管,俱拜別了。央幫閑的蔣和買了些土物帶回杭州。
來到家中,見了姐夫姐姐,拜了四拜。李募事見了許宣焦躁道:“你好生期負人,我兩遭寫書教你投托人,你在李員外家娶了老小,不直得寄封書來教我知道,直恁的無仁無義”許宣說:“我不曾娶妻小。”姐夫道:“見今兩日前,有一個婦人帶著一個丫鬟,道是你的妻子。說你七月初七日去金山寺燒香,不見回來,那裏不尋到。直到如今,打聽得你回杭州,同丫鬟先到這裏等你兩日了。”教人叫出那婦人和丫鬟見了許宣。
許宣看見,果是白娘子青青。許宣見了,目睜口呆,吃了一驚。不在姐夫姐姐麵前說這話本,隻得任他埋怨了一場。李募事叫許宣共白娘子去一間房間內安身。許宣見晚了,怕這白娘子,心中慌了。不敢向前,朝著白娘子跪在地下道:“不知你是何神何鬼?可饒我的性命”白娘子道:“小乙哥是何道理?我和你許多時夫妻,又不曾虧負你,如何說這等沒力氣的話。”許宣道:“自從和你相識之後,帶累我吃了兩場官司。我到鎮江府,你又來尋我。前日金山寺燒香,歸得遲了,你和青青又直趕來。見了禪師,便跳下江裏去了。我隻道你死了,不想你又先到這裏,望乞可憐見饒我則個”白娘子圓睜怪眼道:“小乙官,我也隻是為好,誰想到成怨本我與你平生夫婦,共枕同衾,許多恩愛,如今卻信別人閑言語,教我夫妻不睦。我如今實對你說,若聽我言語喜喜歡歡,萬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滿城皆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腳踏渾波,皆死於非命。”驚得許宣戰戰兢兢,半晌無言可答,不敢走近前去。青青勸道:“官人,娘子愛你杭州人生得好,又喜你恩情深重。聽我說,與娘子和睦了,休要疑慮。”許宣吃兩個纏不過,叫道:“卻是苦耶”
隻見姐姐在天井裏乘涼,聽得叫苦,連忙來到房前,隻道他兩個兒廝鬧,拖了許宣出來。白娘子關上房門自睡。許宣把前因後事,一一對姐姐告訴了遍。卻好姐夫乘涼歸房。姐姐道:“他兩口兒廝鬧了,如今不知睡了也未,你且去張一張了來。”李募事走到房前看見一條吊桶來大的蟒蛇,睡在床上,伸頭在天窗內乘涼,鱗甲內放出白光來,照得房內如同白日。吃了一驚,回身便走。來到房中,不說其事。道:“睡了,不見則聲。”許宣躲在姐姐房中,不敢出頭,姐夫也不問他。
過了一夜,次日,李募事叫許宣出去,到僻靜處問道:“你妻子從何娶來?實實的對我說,不要瞞我自昨夜親眼看見他是一條大白蛇,我怕你姐姐害怕,不說出來。”許宣把從頭事,一一對姐夫說了一遍。李募事道:“既是這等,白馬廟前,一個呼蛇戴先生,如法捉得蛇。我同你去接他。”二人取路來到白馬廟前,隻見戴先生正立在門口。二人道:“先生拜揖。”先生道:“有何見諭?”許宣道:“家中有一條大蟒蛇,相煩一捉則個”先生道:“宅上何處?”許宣道:“過軍橋黑珠兒巷內李募事家便是。”取出一兩銀子道:“先生收了銀子,待捉得蛇另又相謝。”先生收了道:“二位先回,小子便來。”李募事與許宣自回。那先生裝了一瓶雄黃藥水,一直來到黑珠兒巷內,問李募事家。人指道:“前麵那樓子內便是。”先生來到門前,揭起簾子,咳嗽一聲,並無一個人出來。敲了半晌門,隻見一個小娘子出來問道:“尋誰家?”先生道:“此是李募事家麼?”小娘子道:“便是。”先生道:“說宅上有一條大蛇,卻才二位官人來請小子捉蛇。”小娘子道:“我家那有大蛇?你差了。”先生道:“官人先與我一兩銀子,說捉了蛇後,有重謝。”白娘子道:“沒有,休信他們哄你。”先生道:“如何作耍?”白娘子三回五次發落不去,焦躁起來,道:“你真個會捉蛇?隻怕你捉他不得”戴先生道:“我祖宗七八代呼蛇捉蛇,量道一條蛇有何難捉”娘子道:“你說捉得,內怕你見了要走”先生道:“不走,不走如走,罰一錠白銀。”娘子道:“隨我來。”到天井內,那娘子轉個灣,走進去了。那先生手中提著瓶兒,立在空地上。不多時,隻見刮起一陣冷風,風過處,隻見一條吊桶來大的蟒蛇,連射將來,正是:
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
且說那戴先生吃了一驚,望後便倒,雄黃罐兒也打破了。那條大蛇張開血紅大口,露出雪白齒,來咬先生。先生慌忙爬起來,隻恨爹娘少生兩腳,一口氣跑過橋來,正撞著李募事與許宣。許宣道:“如何?”那先生道:“好教二位得知,”把前項事,從頭說了一遍。取出那一兩銀子付還李募事道:“若不生這雙腳,連性命都沒了。二位自去照顧別人。”急急的去了。
許宣道:“姐夫,如今怎麼處?”李募事道:“眼見實是妖怪了,如今赤山埠前張成家欠我一千貫錢。你去那裏靜處,討一間房兒住下。那怪物不見了你,自然去了。”許宣無計可奈,隻得應承。同姐夫到家時,靜悄悄的沒些動靜。李募事寫了書帖,和票子做一封,教許宣往赤山埠去。隻見白娘子叫許宣到房中道:“你好大膽,又叫甚麼捉蛇的來你若和我好意,佛眼相看,若不好時,帶累一城百姓受若,都死於非命”許宣聽得,心寒膽戰,不敢則聲。將了票子,悶悶不已。來到赤山埠前,尋著了張成。隨即袖中取票時,不見了。隻叫得苦,慌忙轉步。一路尋問來時,那裏見。正悶之間,來到淨慈寺前,忽地裏想起那金山寺長老法海禪師曾分付來:“倘若那怪再來杭州纏你,可來淨慈寺內尋我。”如今不尋,更等何時。急入寺中,問監寺道:“動問和尚,法海禪師曾來上刹也未?”那和尚道:“不曾到來。”許宣聽得說不在,越悶。折身便回來長橋堍下,自言自語道:“時衰鬼弄人,我要性命何用?”看著一湖清水,卻待要跳正是:
閻王判你三更到,定不容人到四更。
許宣正欲跳水,隻聽得背後有人叫道:“男子漢何故輕生?死了一萬口,隻當五百雙,有事何不問我”許宣回頭看時,正是法海禪師。背馱衣缽,手提禪杖,原來真個才到。也是不該命盡,再遲一碗飯時,性命也休了。許宣見了禪師納頭便拜,道:“救弟子一命則個”禪師道:“這業畜在何處?”許宣把上項事一一訴了,道:“如今又直到這裏,求尊師救度一命。”禪師於袖中取出一個缽盂,遞與許宣道:“你若到家,不可教婦人得知,悄悄的將此物劈頭一罩,切切手輕,緊緊的按住,不可心慌,你便回去。”
且說許宣拜謝了祖師,回家。隻見娘子正坐在那裏,口內喃喃的罵道:“不知甚人挑撥我丈夫和我做冤家,打聽出來,和他理會”正是有心等沒心的,許宣張得他眼慢,背且悄悄的,望白娘子頭上一罩,用盡平生氣力納住。不見了女子之形,隨著缽盂慢慢的按下,不敢手鬆,緊緊的按住。隻聽得缽盂內道:“和你數載夫妻,好沒一些人情略放一放”許宣正沒了結處,報道:“有一個和尚,說道:‘要收妖怪。’”許宣聽得,連忙教李募事請禪師進來。來到裏麵,許宣道:“救弟子則個”不知禪師口裏念的甚麼,念畢,輕輕的揭起缽盂,隻見白娘子縮做七八寸長,如傀儡人像,雙眸緊閉,做一堆兒,伏在地下。禪師喝道:“是何業畜妖怪,怎敢纏人?可說備細”白娘子答道:“祖師,我是一條大蟒蛇。因為風雨大作,來到西湖上安身,同青青一處。不想遇著許宣,春心蕩漾,按納不住,一時冒天條,卻不曾殺生害命。望禪師慈悲則個”禪師又問:“青青是何怪?”白娘子道:“青青是西湖內第三橋下潭內千年成氣的青魚。一時遇著,拖他為伴,他不曾得一日歡娛,並望禪師憐憫”禪師道:“念你千年修煉,免你一死,可現本相”白娘子不肯。禪師勃然大怒,口中念念有詞,大喝道:“揭謗何在?快與我擒青魚怪來,和白蛇現形,聽我發落”須臾庭前起一陣狂風。風過處,隻聞得豁刺一聲響,半空中墜下一個青魚,有一丈多長,向地撥刺的連跳幾跳,縮做尺餘長一個小青魚。看那白娘子時,也複了原形,變了三尺長一條白蛇,兀自昂頭看著許宣。
禪師將二物置於缽盂之內,扯下褊衫一幅,封了缽盂口,拿到雷鋒寺前將缽盂放在地下,令人搬磚運石,砌成了一塔。後來許宣化緣,砌成了七層寶塔。千年萬載,白蛇和青魚不能出世。且說禪師押鎮了,留偈四句:
西湖水幹,江潮不起,
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法海禪師言偈畢,又題詩八句以勸後人:
奉勸世人休愛色,愛色之人被色迷。
心正自然邪不擾,身端怎有惡來欺?
但看許宣因愛色,帶累官司惹是非。
不是老僧來救護,白蛇吞了不留些。
法海禪師吟罷,各人自散。惟有許宣情願出家,禮拜禪師為師,就雷峰塔披剃為僧。修行數年,一夕坐化去了。眾僧買龕燒化,造一座骨塔,千年不朽。臨去世時,亦有詩八句,留以警世,詩曰:
祖師度我出紅塵,鐵樹開化始見春;
化化輪重化化,生生轉變再生生。
欲知有色還無色,須識無形卻有形;
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警世通言》)
賣油郎獨占花魁
年少爭誇風月,場中波浪偏多。
有錢無貌意難知,有貌無錢不可。
就是有錢有貌,還須著意揣摩。
如情識趣俏哥哥,此道誰人賽我?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風月機關中撮要之論。常言道:“妓愛俏,媽愛鈔。”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鄧通般錢,自然上下和睦,做得煙花寨內的大王,鴛鴦會上的主盟。
然雖如此,還有個兩字經兒,叫做“幫襯”。幫者,如鞋子有幫;襯者,如衣之有襯。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長,得人襯貼,就當十分;若有短處,曲意替他遮護,更兼低聲下氣,送暖偷寒,逢其所喜,避其怕嫌,以情度情,豈有不愛之理?這叫做“幫襯”。
風月場中隻有會幫襯的最討便宜,無貌而有貌,無錢而有錢。假如鄭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兒,此時囊篋俱空,容顏非舊,李亞仙於雪天遇之,便動了一個側隱之心,將繡褚包裹,美食供養,與他做了夫妻。這豈是愛他之錢,戀他之貌?隻為鄭元和識趣知情,善於幫襯,所以亞仙心中舍他不得。你隻看亞仙病中想馬板腸湯吃,鄭元和就把個五花馬殺了,取腸煮湯奉之。隻這一節上,亞仙如何不出萬言策,“卑田院”變做了白玉樓,一床錦被遮蓋,風月場中反為美談。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