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他就重新開始了工作。仍然是那個小廣場,仍然在身上塗滿白色的油彩,仍然扮成一尊雕塑。他充分利用了那尊真正的雕塑。那雕塑真人一樣大小,那雕塑手持一把寶劍。有時他也會手持一把寶劍,扮成與雕塑對決的劍客;有時他會手捧一個劍鞘,扮成雕塑的徒弟或者仆人;甚至,有一天,他蜷曲雙腿躺在地上,扮成被雕塑殺掉的敵手。他與雕塑渾然天成,真假難辨。——他其實也是一尊雕塑。

他的收入似乎比以前多。我想這是對一尊敬業雕塑的最好獎賞。

那天我請他喝酒。還坐在那個石凳上,還是一包花生米和幾罐啤酒。是正午,我記得陽光很毒。我說:“您近來收入不錯。”他說:“是這樣。不過那些錢,我隻能拿走一半。”問他為什麼隻能拿走一半,他說:“另外一半,想上交市容部門——他們是城市雕塑的擁有者。”我問誰規定的?他說:“沒有人規定。可是必須這樣。您想,我們兩尊雕塑賺下的錢,豈能由我一個人獨吞?不管他們接不接受,我都會把錢分出一半給他們。把錢給了他們,我才心安。”我說:“你也太認真了吧。”他喝下一口酒,說:“您不懂。”

我當然不懂。我搞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固執。他的行為甚至帶有一些自虐的色彩。可是現在,我知道,他已經不再是乞丐。——其實他以前也不是。——隻不過,我,以及城市裏大多數人,自以為是地把他當成一位乞丐。

這種愛的付出有點兒荒誕、有點兒自虐、有點兒可笑,可是到了最後你笑不出來,這博大的胸懷蘊含著怎樣深沉的愛。問他留下的那一半錢夠不夠花。他滿意地說:“夠了……我還有一個讀大學的兒子,我還得為他賺學費。”我問:“他的學費全部靠您嗎?”他說:“是……我是離過婚的。”問他:“您兒子同意你以這種方式賺錢嗎?”他苦笑。他說:“當然不同意。他不僅僅是怕我辛苦,還因為,在他看來,我的行為是怪異和荒誕的,是令他感到羞愧不安的……他甚至偷藏過我的油彩。”我說:“那您還要做?”他說:“要做。因為他是我的兒子。因為我的兒子在讀大學。因為讀大學是要花錢的。”

我們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他臉上的油彩幾乎全部被汗水衝掉。他開始為自己補妝。他一邊往臉上抹著油彩一邊說:“總有一天他會懂我的,就像您懂我一樣。”然後他站起來,說:“中午我想加加班。他要開學了,需要很多錢……”

我想我愧對他的誇獎。因為我曾經把他當成一位乞丐。還因為我其實並不懂他。我永遠無法深入他的內心,或許也永遠無法理解他的行為。現在我隻知道他是一尊雕塑。而這尊雕塑,對我們來說,似乎可有可無,不管他把自己看得有多重要。

今天他扮成一位帝王,那尊真正的雕塑成為他的護衛。一位嬌小美麗的姑娘縮在他的影子裏,急急地往臉上撲著香粉。他站在那裏,高傲著表情,一動不動。他為姑娘遮擋了陽光,卻無人為他擦一把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