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海亮

男人站在很小的廣場上,廣場上人流如織。他的渾身上下塗滿了白色的油彩,他擺出或莊重或滑稽的造型,一動不動。他將自己裝扮成一尊雕塑,一尊供行人駐足觀賞或者匆匆一瞥的雕塑。他的身邊放一個敞口的陶瓷花瓶,那裏麵散落著幾張行人投擲進去的零鈔。他說他在工作。他的工作方式讓我感到新奇。

和他聊過天。每隔一段時間,或一小時,或兩小時,他都會坐到旁邊的石凳上休息,抽一根煙,或者喝兩口水。我問他,別人能接受您的這種行為方式嗎?——畢竟這裏不是歐美。他說,肯定有人接受不了,但肯定有人喜歡。他指指不遠處的那個花瓶,驕傲地說:“我的工作不是無償的,我靠它來糊口。”我小心地問他:“您的身體,有什麼不便嗎?”他說:“沒有。我身體很棒,一口氣能做五十多個俯臥撐。”我說:“似乎您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並不輕鬆。”他說:“豈止是不輕鬆,是非常累。”我說:“那為什麼不試試換個別的工作?”他說:“為什麼要換別的工作?這工作難道不好麼?那天,當我發現這廣場上似乎缺少一尊雕塑,我就站在這裏了。我可能是這個城市裏最有成就感的人——隻有我才敢扮成雕塑,我是城市的惟一。”他喝了兩口水,告訴我,他要繼續工作了。然後他站起來,繼續扮成雕塑。

他的收入並不多。很多人認為他的行為是免費欣賞的,不必為他支付酬勞。他也不要,隻管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我也曾提醒過他,說:“您可以提醒別人付給您錢。”他笑笑說:“您見過張嘴說話的雕塑嗎?”我說:“那您可以做一個小的提示牌,放在花瓶旁邊。”他很不高興地說:“我又不是乞丐。”

我弄不懂他的意思。他自認為在工作,又並不要求別人必須支付他酬勞。他說他不是乞丐,那麼難道他是藝術家嗎?我隻知道在夏天裏,常常有人躲到他的陰暗裏,以避開毒辣的陽光。事實上很多時候,他僅僅為別人充當了一把遮陽傘。——也許躲在他影子裏的那些人,真把他當成了一尊不會疲倦的城市雕塑。

可是後來,那個小廣場真的多了一尊雕塑。是真正的雕塑,真人一般大小,佇立在廣場的中央。那麼他,似乎是多餘的了。

那幾天他變得垂頭喪氣,神情很是落寞。我陪他喝酒。兩個人坐在石凳上,一包花生米,幾罐啤酒。我說:“您還可以重新找個地方,比如公園,比如碼頭,比如超市門前,比如別的廣場……”他說:“不行,那樣不協調。”我問什麼不協調?他認真地說:“我和背景不協調,文化內涵上的不協調。”我笑。我說:“有這麼嚴重嗎?”我沒敢多說。我想他把自己看得過高過重了,這遠遠超過事實。他扮成一尊雕塑,還要考慮雕塑與背景的搭配,還要考慮城市文化的相互協調,顯然,這太過認真,認真得近似於神經質。事實上,我想,不管他如何努力,他的行為也是乞討或者接近於乞討。那不過是一種文明的或者文雅的乞討方式而已。我想那並不是真正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