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詩探秘
作者:龍彼德
《村口》和《遠方》這兩首詩,選自高凱的組詩《隴東:遍地鄉愁》。2009年該組詩獲得首屆聞一多詩歌獎,授獎詞由評委會主任謝冕宣讀:“組詩《隴東:遍地鄉愁》是一次令人感動的土地與生命之旅,一次飽含深情與摯愛的詩意返鄉。它以迫切而質樸的體驗,豐富而鮮活的意象,以多變而饒有意味的視角,似淺而實深的生動筆墨,傳達了隴東大地多彩與多難的生命記憶。詩篇呈現的土地經驗、生命書寫體現了當今時代價值的探求向度,它所呈現的形式探索與詼諧簡潔的語言風格,也體現了一個成熟詩人的可貴品質。”高凱則坦言:“對於自己曆史源頭的眷顧,對於生養自己母土的感恩,是我的詩歌一直以來的主題。”“我的出生地,就是我詩歌的出生地,隴東就是我詩歌的故鄉。”“隴東,是地球上黃土積澱最深厚的地方。我為自己生長在‘世界之最’而自豪。這塊厚土不但養活了我們像紙一樣薄的命。還給了我們詩歌以生命。”
《村口》就是這樣的“詩藝返鄉”和“生命記憶”。它以四個比喻——“碗口”、“井口”、“心口”、“一張口”(或直接寫作“口”)——形象地概括了與村莊有關係的大事:“碗口”寫生存,“喂活過一些人”,民以食為天,解決農民的溫飽,不僅對全國乃至對全世界都有重要意義;“井口”寫死亡,“吞掉過一些人”,鮮活生命從此消失,其中也不乏非正常死亡;“心口”指精神,“惦念過一些人”,特別是離家外出的人,鄉愁成為他們一生的痛;“一張口”(或“口”)指當下,“總是嘮叨村裏的事情”,除了生和死、精神和物質,還有家長裏短、文白葷素……全詩隻有十二行,卻展示了一幅風俗畫,濃縮了一部村莊史,激發多種聯想(筆者的解讀僅僅是其中之一),令人回味無窮。
《遠方》也是如此的“土地與生命之旅”。它比《村口》還要短,隻有七行,但思恕涵量與藝術魅力卻絲毫不弱於《村口》。前三行,盡管是寫景,詩人是立在地上(準確點說是“立在二畝地上”)往前看,視野的盡頭即“天的盡頭”,“山的外麵”在視野之外,自然要比“天的盡頭”遠(這不是物理空間,而是心理空間);而“路”是穿山而過或繞山而過的,“路的前方”也就比“山的外麵”遠了。總之,前三行一行比一行遠,照此排序推理,後四行似應遠上加遠?但我們讀到的卻是近:“二畝地的邊沿”較之“山的外麵”是近;“一把鋤頭夠不著的地方”在“二畝地”的中間,當然更近;“被黃土就地掩埋的地方”,不隻是近在眼前,而且就在腳下了,隻能稱之為“零距離”!然而,真的是這樣嗎?被黃土“掩埋”,意味著死亡,離人間遠去,由有限的空間進入到無限的時間,那才是真正的遠啊!通讀全詩,我們分明感覺到有一個攝像鏡頭在移動,由近及遠,又由遠及近,我們的感悟也隨之由表及裏,由淺及深。
《村口》、《遠方》這兩首詩,乃至《隴東:遍地鄉愁》整組詩,都得自民間文化。民間文化是來自社會底層的、由平民自發創造的文化。它具有農業社會生活的背景,積澱了多少世代形成的情感方式和心理形式。也包含著民間文化藝術的特色和審美功能。例如:取材的直接、即物,村莊、山、路是身邊的景色。飯碗、鋤頭是日常的事物,詩人毫無獵奇之心,順手拈來竟達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表達的樸素、自然,如實反映,從容道來,卻給人一種原汁原味的真純,與矯揉造作、故弄玄虛的詩風大異其趣;語言的簡潔、精準,以“吞掉”對應“井口”,以“掩埋”連接“鋤頭”,使普通的口語頓時變得不普通,
“餘生亦有樂,餘生亦有涯”的鄉愁豁然顯現,真可謂一詞幹金、一語中的;民歌賦、比、興手法的運用,以及黃土地的地域色彩、語音節奏……難怪有評家稱:“高凱的鄉土詩成了現代詩與先鋒詩日益泛濫成災的另類與淨界”。
陳思和從文化的視角出發,將中國20世紀的文化分成三大板塊:國家權力支持的政治意識形態,知識分子為主體的外來文化形態,保存中國民間社會的民間文化形態。“五四”以來,民間文化形態從被遮掩的境遇中衝出,成為新文學傳統中一個重要的精神資源。尤其是20世紀40年代以後,受到知識分子的格外重視,其在中國當代小說中就有三種存在方式,即在政治話語之下的隱性存在,精英意識之下的探索審視,融入野地式的回歸熱愛。小說是如此,詩又何嚐不是如此?民間文化理所當然地成為中國新詩的資源之一!當新詩為意識形態所拘禁,被低俗化所困擾,讓規範與程式所阻礙,詩的美學品格得不到保證,受眾日漸疏離之時,重視並充分挖掘這一資源的現代性,不失為突圍解困的一種策略或方法。
高凱談到他的隴東,用了“積澱”一詞。如果指“黃土”,那是“形而下”的;如果指“黃土精神”,那是“形而上”的;最理想的,是“形而下”與“形而上”的融合,直達生活的本質,人的本質。按照這個標準,高凱還有一些淺嚐輒止、浮於表麵的詩,需要他作進一步的沉澱,包括思想的沉澱、藝術的沉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