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從沒人這麼清醒地愛過這個世界(1 / 2)

從沒人這麼清醒地愛過這個世界

觀點

作者:梅雪風

在華語影壇,像他這樣的人是罕見的。

如果說影壇上也有一個魯迅的話,那他就是。他與魯迅一樣,都是冰與火的結合體,他們冰冷地愛著,滾燙地恨著,但這又隻是表象,愛恨其實對於他們隻是一體,他們對這個世界太認真了,他們有著屬於自己的理想國,他們用理想國的要求去衡量這個世界、這個世界裏麵的製度、人性,而說到底,他們隻是覺得這個世界可以更好些。

在台灣電影界,如果說侯孝賢是一個看透世事不動聲色的智者形象,那楊德昌則是一個喜怒形於色的憤青形象。既使他再怎麼故作鎮定,也掩不去他對這個世界的憤懣和質疑。

《恐怖分子》是讓他開始有國際知名度的電影,也是他最尖利的一部電影,雖然其後的《獨立時代》《麻將》他更加直接,甚至跳出幕後,讓他的角色如同演講一樣,赤裸裸地表達他自己的看法,但這部《恐怖分子》卻更加冷硬和決絕。他拋出一個故事,一個膽小懦弱的人最終走投無路的故事,擊碎了都市社會的所有溫情神話,他指出這個看似平靜社會深處的脆弱,一個匿名電話就讓它土崩瓦解,每個人都在勉力維持內心的平靜,失落和無意義如同空氣一樣彌漫左右。每個人都必須用工作或用理想去麻醉自己,讓自己成為一個不停轉的機器,不然冷不丁就會看到華麗帷幕後的巨大黑洞,而那種空虛再也無法讓他背過身去。都市裏的每個人都是原子化的存在,每個人都在自我內心的暗室裏掙紮,即使最親密的人也一無所知。影片中李立群的悲劇即來自於此,那麼平庸的一個人,那麼感情匱乏的一個人,最後也在這個冷漠的世界裏無處存身,他粗糙的內心讓他無福消受那些細膩的感受,他隻是要一個形式上的尊重與關愛,但這也不可得。被整個世界拒絕的怒火,讓他最終手刃仇人和出軌的老婆,用毀滅一切來抵抗自己一無所有的虛弱。但楊德昌更冷酷,他讓這種玉石俱焚變成了李立群內心的假想,他在舉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時,虛構了他一輩子最英勇的行為,他在轟掉自己的腦袋的同時,完在了他最悲壯的一次精神的手淫。

冷漠的都市,一直是楊德昌鍾愛的主題。他熱衷於講述台北這個現代都市的利欲橫流人心不古,現在的北京上海,像極了楊德昌《獨立時代》《麻將》裏的台北,“這個國家真有錢啊”,《獨立時代》裏金士傑演的頭頭對王維明說,這話放在當下也異常合適。一個偉大的作者,永遠都不會是一個吹鼓手,楊德昌看到了現代社會的精神荒蕪,《獨立時代》通篇所講無非兩個字—虛偽。就如同台詞所說:“錢是投資,情也是投資。比如說友情,友情就是一種長期投資,就像是集郵買股,就像是儲蓄。親情,親情就是祖產。你知道文化事業像什麼嗎?所有這些高風險,高效率的投資,就像是愛情。”在這部電影裏,我們能看到那個按捺不住的楊德昌,但也隻有他,青筋暴露仍然讓人不討厭,因為裏麵有著一種壓抑不住的真。他真的是在困惑,在那些成噸的格言體台詞裏,我們看到是一個執拗而不合時宜的人,他那麼孜孜不倦地跟你探討辨析那些看似無用的東西。